柳云軒依舊立在原地不動,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什么。他身上月白色的衫子沾了雪,晶瑩透亮,閃動著落寞的光華,安靜而悲傷。
夏云依見柳玄明走了過來,急忙將自己藏得更緊,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眼見得柳玄明沉浸在他自己無邊的心事里,并沒有瞧見這邊,這才稍稍放了心來。方才的一字一句,雖聽得模模糊糊,但卻是盡皆入耳。她仔細地在腦海里整理了一番自己聽到的東西,待得想通了前因后果之后,忍不住露出一臉訝異之色。
應該是柳云軒的娘當年不知何故同柳玄明和離,而柳云軒的醫術又是他娘教的,柳玄明因此就對柳云軒習醫之事深惡痛絕。而且他還把柳云軒的娘的東西全部毀掉了,使得柳云軒到目前為止心里仍舊有那么個疙瘩沒有解開。
腳步輕輕悄悄錯動,夏云依踱至梅林。腳下的羊皮靴踩在雪地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聽上去凄清之意徒添。昨夜積雪甚厚,將好些虬枝壓彎,形成一道道奇異的弧度。
雪此時下的小了些,天地間仍舊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柳云軒?”夏云依走了過來,試探性的先喚了一聲兒。
柳云軒回頭,見夏云依立在自己身旁。她披著一件湖綠色披風。眉眼嬌俏靈動,神情溫雅可。
“大冷天兒的,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著,在外面亂跑什么?小心凍出病來。”柳云軒神色淡然。
“我,”夏云依固執地沒有挪步,就那么定定的瞅著他,“我剛才都聽見了。”
“都知道了么,也好,我不必再說一遍了。”柳云軒輕微的點了下頭,面色露出些許苦笑的意味來,不過卻是轉瞬即逝。他邁開腳步,自顧自的往前走了幾步。忽地又頓住,微微側臉看向夏云依所在的那個位置,聲音像是一陣化不開的嘆息:“還待在那里做什么?”
夏云依恍然回神,忙忙一個箭步追上那道頎長身影,和他并肩而行:“你確定要柳云睿來接手柳清居的事務么?”
柳云軒目視前方,輕聲開口:“是。老三也大了,是該操些心了,一天到晚總是這么玩也不是辦法。”
夏云依拉住了他的衣袖,面色凝重:“如果柳云睿意不在此呢?如果他不愿意從事經商呢?”
柳云軒腳步頓了頓,靜默了半晌,方接著道:“先讓他試試,如果實在不愿,那也不勉強。”——畢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自己都不愿的事情,不想強加在柳云睿身上。
夏云依點了點頭,心頭感念不已。她知道柳云軒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口,但她都明白。如果柳云睿對經商事務絲毫興趣也無,那么柳清居加上云夢軒一眾繁雜事務,就全部壓在了柳云軒的身上。他即使不喜,即使不愿,卻無法掙脫這沉重的壓力。到那個時候,又有誰,愿意問一句他的本意呢?
去了柳云睿所居之所,見他正在一本正經的練字。柳云澤在他旁邊,手里胡亂翻著一本破舊的書,連封皮兒都掉了,他卻還看得津津有味。他倆一見到柳云軒和夏云依邁步而入,便忙忙的丟了手中之物,笑著迎了上來打了招呼。
夏云依三步并作兩步轉到書桌旁,伸手拿起了柳云睿寫字的紙張:“柳云睿,你這都寫的是啥?”
只見雪白的宣紙上,墨跡一大團一大團的,字隱在墨跡間,絲毫瞧不分明。夏云依心內有些好笑,這柳云睿練字,那墨跡也太喧賓奪主了吧,把字跡的風頭全部都搶去了。
柳云睿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解釋道:“二哥罵我的字寫得像霧靄,我不服,于是就先來練練手。”
夏云依“噗嗤”一樂,笑著將那紙張放下去。
柳云軒拿過一把椅子,坐在柳云澤對面,二人中間隔著一塊炭火盆。那炭被燒得通紅,“茲茲”地冒著小火星兒,散發出陣陣暖意。柳云軒伸手拿了一邊擱著的火鉗,將露在火盆外的炭撥了進去,口中道:“與其通過練字來練手,不如干些別的練手。”
柳云睿將桌子上的紙張鋪平收好,聽了這話不由得眉心一跳,明顯還未反應過來:“大哥是指?”
柳云澤一聽,顯然也是來了興趣,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湊過來凝神細聽。
“我今日一大早,去找了二爺爺,給你派了個任務。”柳云軒依舊在專心致志的撥著炭,動作不疾不徐,聲音清淡的傳來。
柳云睿還未吭聲,柳云澤已經忍不住搶先一步開口詫異地問道:“老三能干啥任務?”
這話聽在柳云睿耳朵里甚是不舒服,他不由得皺眉道:“二哥,你這話說得真是太不給我面子了。”雖然他也自覺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但是這事兒自己承認是一回事,經由別人嘴里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云軒對他們兄弟二人打嘴仗顯然已經司空見慣,于是便忽略掉,直接說正題:“從現在起,過年的一應事宜交由你全權負責,包括采辦、購買、分工等等。明兒過小年,還有八日的時間,你好好準備吧。”
“啥?”柳云睿差點兒把下巴驚掉,愣愣的伸手指著自己,“我么?為何要我負責?”
“這倒也是個鍛煉的機會。怎么,你不愿意么,不想證明自己么?”柳云軒抬了抬眸,望了他一眼。
事實證明,柳云軒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的確是打在了柳云睿的軟肋上。他本來想著大哥二哥都有為之奮斗努力的目標,而自己卻是一事無成,到現在為止都還不知曉自己的興趣愛好是什么。此刻經柳云軒這么一激,他胸中頓時蕩漾起原來都未曾有過的豪情壯志來,爽快的應聲:“好!那我就先試試吧,不行了再說。”
柳云澤聽了這前因后果,不由得挑著眉懷疑的瞅了瞅柳云睿,不屑道:“老三,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柳云睿知道柳云澤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其實雖然答應了,但他自己心底也沒底。但不想在還沒開始就輸了氣場,于是他便揚聲反駁道:“怎么會?我說到做到,沒事兒開什么玩笑。”
夏云依站在一旁雖一言不發,其實卻是聽得悚然心驚。原來原來,柳云軒在跟柳玄明交談之前就已經開始按自己的計劃行事,率先去尋了二爺爺,為柳云睿討來這個差事。無論如何,先讓柳云睿練練手,使他逐漸開始熟悉熟悉管理之事。柳云軒的心思,的確夠周全,夠縝密!
時間還只剩下八日了,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可對于柳云睿來說,卻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問題,他可是什么也不懂啊,到時候無法完成大哥的吩咐怎么辦?
夏云依看著柳云睿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踱著步,已經差不多有小半個時辰了。相比于柳云睿的焦躁不安,夏云依顯然怡然自得許多,她自顧自的掀了茶盞蓋子,細細品茶,表情很是享受。
“噯,柳云睿,”終于忍受不了面前有道人影一直在那兒晃來晃去,夏云依擱下茶盞,揉了揉眉心開口道,“你能不能別轉了?”
柳云睿這才覺得不妥,于是便立住了腳步,陪笑道:“好好好,我不來回走了。我這不是在考慮問題么?”
夏云依在書案旁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筆桿,笑嘻嘻的問:“那柳云睿考慮出來什么了?”
柳云澤一直趴在柳云睿的床上看書,不知看的是什么,不時地發出陣陣詭異的怪笑聲。此時,他聽了柳云睿和夏云依二人之間的對話,終于肯將臉稍微抬了抬望向這邊,口中戲謔道:“老三大概在考慮今晚吃什么飯吧。”
“胡說,我在思考大哥給我布置得那個任務呢,”柳云睿瞪了一眼柳云澤,復又收回視線,看向夏云依道,“我想了下,眼下快過年了,一應事務主要包括祭祀開祠、香供點燈、采辦年貨、收取進貢、除舊換新、聽戲唱曲、除夕夜宴。你看看有沒有什么遺漏的?”
夏云依一邊耳朵里聽著柳云睿說,一邊手捻筆桿開始在紙上馳騁,將那些條條框框一一列舉出來。忽聽得他這么問,手勢一頓,將筆管蘸了蘸墨:“除此之外,還包括宅院掃除。”
“嗯,很是,我怎么把這個忘記了?”柳云睿輕輕拍了拍額頭,隨即湊過來看向夏云依面前攤開的那張紙,口中接著道,“我說,你寫。祭祀開祠要等到除夕那天早上,現在還早,就先不提了。那香供吧,必須要備齊,紙馬、果品、紅燭、信香之物都是要用到的,不可短缺。至于采辦年貨,我想了下,主要有鞭炮、煙花、爆竹之類,還有上等茶點酒水等,至于糧食,我去庫房里看了看,還有粳米、秈米各五十大袋,糙米、糯米各二十大袋,所以這個也不必操心了。呼,就這樣,應該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