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時寂靜,靜得呼吸可聞。
灰白的老臉抽搐幾下,始終一言不發,楊虎振了振衣袖,在守衛押送中,慢慢走向囚室。忽然,他頓住,盯著囚室門前一抹人影,目光陰狠。
那人影纖細柔弱,緇衣襯得面容蒼白。
“云依!敝x宜章上前,伸手扶她。
夏云依卻輕輕掙開,徑直走向對面,失魂落魄般,雙眼一瞬不瞬。
天牢甬道內,火光忽明忽暗。光影中,兩人對面而立,各自無言。
“我絕口不提過往,一心避世!痹S久,她慢慢說話,聲音像從遠處飄來,帶著沙啞,“你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灰白的老臉露出輕蔑,楊虎哼了聲,陰惻惻道:“問出這等話來,你真是飛龍的女兒,與你那死鬼爹爹一樣,婦人之仁。為何?只因我絕不容許隱患存在。不管你對往事知道多少,都必須死,否則,就是我的心病。”
氣血一陣翻涌,她晃了晃,搖搖欲墜。舊傷未好,又歷波折,一天兩夜接連劇變,早已身心交瘁。
旁邊伸過雙手,扶住她,謝宜章的聲音帶著嘲諷,冷冰冰道:“多虧這塊心病,你才自投羅網。沒想到吧?竟有一天,你會死在自己的狡獪多疑之下。”
火光搖曳,人影漸次散去。天牢再度關閉,鎖住一片昏暗。惟有門上的青銅狴犴,在漆黑中注視一切。
天色破曉,朝陽如常升起,新的一天,與昨日似無二致。
夏云依佇立街邊,深深吸入清晨的空氣。
她活了下來,毫發無損地活下來。
回首昨日,如同夢境,一場生死詭譎的大夢。一朝夢醒,身心俱輕。
身世已解,仇恨已了。該死的人入罪天牢,而她,卻被赦免。在這般波詭云譎中,竟能一力回天,她該感謝上蒼,還是
手指觸上腰間,硬硬的冰涼。那是她的飛刀,又不是她的飛刀,因為,只有一層外殼,中間的金牌已被取走,就像人被掏去了心,忽失依托,不知何寄。
“不舒服么?”身后關切聲近,謝宜章走過來,看著她。
“沒有!彼龘u搖頭,淡淡一笑,“謝謝你,謝宜章。”
“謝我做什么!敝x宜章不由輕嘆,莞爾道,“你呀,心知肚明。真正為你謀算一切,運籌帷幄的,另有其人!
她垂眸,默默不語。
“生氣么?”
“不知道!彼⒅孛,手指絞緊袖角。
另有其人,但那是誰?還是那個孩子般的墨言嗎?還是自己認識的墨言嗎?熟悉的他,陌生的他,天真與奇譎忽然重疊,令她一時無措。應該生氣么?不知道,因為,連自己也分辨不清此刻的感覺。
“謝宜章!彼ы,喃喃出神,“他,究竟是”
“不要問我。”謝宜章看著她,輕嘆道,“云依,這句話,該由你親自問他。也只有你,最有資格問他!
她沒說話,半晌,點了點頭。
“云依,往事加諸于你的重負,已經盡數卸掉。以后,你就再無負累,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嗯!甭勓,她不由微笑。這是她的希望,沒想到,此刻便已成真。
“那還等什么?想做什么就去。若有誰敢欺負你,你又不舍得動手,就來找我,必定替你出氣!”謝宜章哈哈一笑,沖她擠擠眼,揮手道,“我先走了,不妨礙你找希望。”說完,忽又回頭,有些憤憤:“如果,那個混蛋死皮賴臉,給你講什么見鬼的故事,不要理他!”
“?”她一愣,茫然應了聲,“哦!
謝宜章走了。街上人群開始熙攘,她雜在人流中,沿街漫步。清風拂面,帶一絲暖意,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片羽毛,飄然無定,悠悠地尋覓方向。
東西長街繁華依舊。慶善藥鋪關了,擠在周圍的鋪面中,似已被人遺忘。
轉出長街,那條小巷安靜許多,也短窄許多,五百二十七步,剛好走出。再拐個彎,屋影頓時成片。
她止步抬頭,望著熟悉的別院,忽然,目光凝住。
高墻內,飄起一只紙鳶,越過琉璃瓦,迎風飛舞。清風揚起鳶尾長長,響起竹哨清脆。
她出神凝望。
不自覺地,她露出微笑,腳下步步進前。
“云依!
驀地,身后一聲呼喚。她僵了下,緩緩回頭。
幾步之外,青衫男子負手獨立,衣袂臨風,眉宇間豐神高曠,一把折扇風度翩翩。
“飛塵”
頓時,她紅了眼圈,聲音哽咽。壓抑許久的情緒轟然潰堤,她像個小姑娘,哭得委屈。
“云依!鳖^上輕輕一暖,慕容飛塵的聲音令人安穩,“我才至涼城,就聽說了,猜到你會來此。”
“慕容!”她急忙拉住,顧不上擦淚,緊抓那幅衣袖不放,“沒人算計我,慕容,你別去。”
朝陽柔和,照在她的臉頰,殘淚瑩然未干,難過卻已被關切取代。
“唉!鼻嗌滥凶訃@了口氣,拉起她,徑離別院大門,“云依,你不生氣,我也生氣。你不心疼自己,我還心疼你。走,跟我回去,回麒麟國,我們已經有了太子的一些消息!
“慕容”她吸吸鼻子,被拉著走遠。依依回頭間,紙鳶仍在飛舞,竹哨聲聲,越過琉璃墻瓦,似在呼喚。
鳶飛戾天,落下一抹淡影。高墻內,白衣少年牽線遠望,目光溫柔。
“公子!标悶榍娜怀霈F,看著那個少年,欲言又止。
“什么事?”
“夏神醫走了。”
嘩啦——
少年一呆,不覺手上松力。握輪急轉,牽線驟然紓解。紙鳶乘了風勢,扶搖直上,似欲脫離而去。
啪!
那只手立刻握緊,用力大得指節泛白。牽線繃緊,紙鳶又被拽住。
少年遙望不語,一手扯線,慢慢纏回握輪。
“公子,夏神醫是被人帶走。”陳為偷瞧少年神色,小心開口,“慕容飛塵,她的舊友!
“慕容飛塵!鄙倌昀p回最后一圈線,手持紙鳶輕撫,喃喃道,“陳為,紙鳶因何會飛?”
“因為風勢。”
“那會隨風而去,一去不回么?”
“不會!
“為什么?”
“因為線在公子手中!
少年笑了,輕晃手中紙鳶,像在宣告:“所以,還是我的。風勢再大,還是我的!
說完,他轉身離開。行經樹畔,柳絲一陣隨風,飄搖掃過肩頭。少年忽然停下,抬手折了一根柳條,扔在地上,氣呼呼道:“我討厭風,這些東西若再亂動,統統給我伐了!”
“是。”
迷迭谷,叢林疊翠。
奇花異草,溪流潺潺,像個世外桃源。縱有萬種思慮,一入幽谷,似都隨風淡了?上,卻有一種例外。
夏云依正在廚房發呆。
視線越過窗臺,盯著籬笆上的藤,眼也不眨,好似藤上綻出朵天山雪蓮。
啪嗒啪嗒——
一陣微響,鍋開了。她回神,揭起蓋子。熱氣蒸上來,菌菇在湯里翻滾。
視線又定在沸湯上,她再次神游。雙手卻自動自發,舀了匙鹽,加入湯內攪勻。
嘩啦——
忽然,一股水從旁傾下。滾沸止了,湯水頓漲,半鍋成了一鍋。
她嚇一跳,回頭愕然:“慕容?”
“唉,云依,我在你身后看半天了!蹦饺蒿w塵放下水罐,苦笑無奈,“這鍋湯,你已加了四次鹽。我雖然不愛吃清淡的食物,卻還不想被你做的飯菜咸死!
“慕容”
“云依,你回來半月,日日發呆。煮飯不是忘記加鹽,就是反復加鹽?磥,我當真惹人嫌了,你也如此對我!蹦饺蒿w塵越說越沮喪,更帶幾分不甘。
“慕容,我沒有”夏云依垂頭不語。
書房靜悄悄。
她望著書案,愣了。
“慕容,這是”
是她的行囊。如今打疊整齊,擺在面前,像正等著她,等她一起離開。
“云依,明日,你還是和那些你想掛心的人好好道別吧。”慕容飛塵開口了,波瀾不驚。
她抬眸。
慕容飛塵卻已背過身,臨窗而立,清風入戶,吹起他衣衫飄蕩。
“慕容,我”她抿抿嘴,有些鼻酸。
涼城天高云淡。
夏云依坐在小茶肆,輕輕抿茶。
“不許進來,出去出去!”旁邊忽然一聲。
她轉頭望去。
茶肆伙計提著壺,走向門口,手中抹布直揮,像在驅趕蒼蠅。
門口并沒蒼蠅,只有一個小男孩,很臟的男孩。
男孩縮著頭,袖著手,倚在門框上,無精打采。直到伙計走近,才懶懶抬了下眼皮,瞥一眼,又耷拉回去,像瞧見只蒼蠅。
“咦?小要飯的,裝什么大爺?!”伙計惱了,一伸手,去揪那只小耳朵,“你小子聾了?滾一邊兒去!”
他揪了個空。
男孩像條小泥鰍,一下滑開,跑出幾步停住,搖著小腦袋喃喃:“這年頭,人心不古,不古啊!
伙計呆了呆,半晌,才狠啐一口:“呸!小要飯的,還學人掉文?瞧那腌臜樣兒,揍你臟了大爺的手!”
男孩卻沒理他,已走遠了。
伙計又啐一口,轉過身,滿臉堆笑:“姑娘,您再續點兒水不?姑”笑容僵住,他瞪著空桌發愣。桌上半盞殘茶,兩枚銅錢,方才喝茶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