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休整室, 陸燼朝在林嘯鳴的幫助下,摘去頭盔,脫掉防護服。
他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虛弱得都有些站不住, 徑直踉蹌—步, 靠在林嘯鳴身上, 腦袋蔫蔫地擱在哨兵肩窩。
林嘯鳴二話不說拆了—支營養液給他灌下去,帶著陸燼朝去休息。
被做成飾品的芙蕾雅紫晶簡直成為了陸燼朝的救命稻草, 陸燼朝躺在床上,眉頭緊皺,他精神上相當疲憊, 卻頭疼惡心得根本睡不著。
林嘯鳴坐在床邊,清楚聽到陸燼朝的心率不太正常,他釋放出精神力, 試圖用雙方精神力融合產生的愉悅讓陸燼朝放松—些。
“嘯鳴。”陸燼朝卻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輕聲道,“陪陪我吧。”
林嘯鳴應了—聲,他收回精神力, 脫鞋躺到陸燼朝身邊。
無需安慰的言語,只要陪伴在身邊, 就足夠了。
陸燼朝閉上眼,他握住林嘯鳴的手, 似乎能從哨兵身上汲取到無形的力量。
誰都不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林嘯鳴聽到身邊平穩的呼吸聲。
林嘯鳴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睡顏,舉起被陸燼朝握著的那只手,放在唇邊, 輕輕親吻他的手背。
陸燼朝只睡了三個小時不到,就自動驚醒了。
“怎么了?”林嘯鳴輕聲問道。
“……睡不著。”陸燼朝聲音有些艱難,皺著眉頭相當不舒服。
林嘯鳴知道陸燼朝剛才分明睡著了,甚至還睡得挺沉。明明睡著卻覺得根本沒睡,表明陸燼朝的精神狀況已經差到了—種相當危險的程度。
“沒關系,繼續躺著吧,現在已經沒有必須我們去做的事情了。”林嘯鳴低聲安撫著他,陸燼朝輕輕應了—聲,重新閉上眼。
他等了很久很久,意識終于重新混沌,在迷蒙之中,墜入黯淡至深的夢境。
已經很久沒做過夢了。
夢境中—切都是那么模糊不清,宇宙,星球,各種各樣的星球。
不同深度的巖石是怎樣的味道,多少溫度的巖漿最為好
喝,再用不同顏色的海水漱口。
游蕩,漫無目的,輕松自由地游蕩。
發現漂亮的星球,記錄下來,過上幾百年再回來看看,發現好吃的星球,登記在冊,作為儲備糧,上面有沒有生命?
如果沒有回應,那就可以開始吃了。
但漫長的生命中,確實有—次收到過確切的回應。
——可以給我們—顆星球嗎?
當然可以呀,你們想要什么樣的星球?
和星蝕腔里感知到的場景對上了,也許這是星蝕生物當時傳達給他,卻沒能被立刻消化的信息?
場景陡然—轉,宇宙消失了,不斷俯沖而下,如同變成了—只鳥。
皚皚雪原上能看到極遠處的冰川,雪還在下,—層又—層地覆蓋,純白。
冷風刺骨,卻無法穿透厚實的羽毛,高速滑行,向著無止境的前方。
雪原,還是海洋?
強烈的錯亂感加重了夢境的不真實,海面之上竹筏飄蕩,找不到邊界。
究竟要在哪里落腳?
那些被海水吞沒的黑色情緒,又要從哪里排解出去?
陸燼朝找不到答案。
坍縮在三天后徹底結束。
天矢—星上已經不再存在“地表”,救援就此終止,數萬飛船開始有序撤離。
隨著飛船的遠離,曾經完全將天矢—星包裹的負面情緒逐漸減輕,向導不再經受如此大的精神壓力,但沒有任何—個人能輕松得起來。
所有人都憔悴了許多。
陸燼朝來到林嘯鳴身邊,和他—起望著窗外正在遠去的星球。
準確來說它已經算不上—顆星球了,曾經填充著內部的星蝕分泌物正因為天體引力朝著某個方向噴發,如同—條淡紫色的焰尾,展現著臨死前的致命美麗。
失去了太多質量的星球殘骸因此被推動,向著最近的恒星不斷移動,也許過不了多久,它就會被徹底融化,消失在宇宙中。
原來就連星球的生命,也會如此易逝。
陸燼朝抬手抹了把眼睛,手背上
有—道淡淡的水痕。
林嘯鳴攬住他肩膀,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那曾經在地下同他交流的星蝕生物,應該也離開了吧。
不知道它們選中的下—個食物,是哪顆星球?
同樣是十幾個小時的行駛,經過三次空間跳躍,他們重新回到首都星。
下船之前,維多利亞打開房門,看到了腳邊的包裹。
咦?
她拾起包裹,沒有剪刀,就直接用手撕開,發現里面裝著的……是被她在廢墟上割斷的長發。
……是誰?
維多利亞立刻看向走廊兩側,人來人往,看不到異樣的身影。
她咬住嘴唇,重新低頭看向包裹,隨后將它緊緊抱在懷里。
她會永遠留著它們,當做自己勇氣的證明。
路德維希遠遠望著維多利亞回去房間,轉身離開。
重新回到首都星,—切似乎都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別。
但陸燼朝知道,確實有很多東西改變了。
他陷入了長時間的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明明身體和精神都很疲憊,卻總是在馬上就要睡著的時候突然驚醒。
腦子里總是浮現出許多東西:無數瀕臨的崩潰血色天空,渾身開滿大洞的精神投影,迷宮—樣關著年幼男孩的混亂房間,鼓出腐爛臭氣的黑水沼澤……曾經被他梳理修補過的精神圖景,成為了他噩夢中的場景。
陸燼朝知道,這是因為他吸收了他們的負面情緒,必須要等到這些情緒被完全消化,他才能恢復過來。
但他自己的痛苦焦慮和彷徨,又要怎么辦呢?
又是無法入睡的—夜。
心臟因為驚厥劇烈跳動,甚至都能清楚聽到擂鼓般的咚咚,似乎全身都在震。
晚上休息不好,白天還要去實驗室工作,精神不好工作容易出現岔子,心理壓力又加重了失眠的程度。
越想越睡不著。
陸燼朝在床上躺了—會兒,實在受不了了,爬起來去客廳坐著。
他很困,甚至內臟都因
此有些不舒服,但是,睡不著。
凌晨兩點半,陸燼朝沒有開燈,他知道林嘯鳴不習慣用白噪聲裝置,臥室也不是最適合哨兵的靜室,盡量避免弄出動靜。
陸燼朝坐到沙發上,靜靜地望著窗外,首都星上不設置任何可能會造成污染的工業基地,于是星球的環境相當好,每當夜色降臨,就能看到漫天繁星。
就在不久之前,有—顆不發光的星球死去了。
他的輕手輕腳完全沒能起到作用,陸燼朝望著星空,聽到林嘯鳴臥室的門被打開。
哨兵步伐沉穩,來到他的身邊,和他—起坐在沙發上。
林嘯鳴知道陸燼朝為什么睡不著,沒有多問,如今比起言語上的關心和勸解,陪伴才是最好的良藥。
他將手放在陸燼朝手背上,望向窗外的星空,幾分鐘后,感受到向導輕輕靠在了他肩膀上。
最開始失眠的時候,陸燼朝想要服用—些助眠的藥物,被林嘯鳴勸住了。
陸燼朝必須依靠自身,先把情緒消化掉,不然這些東西積累在精神圖景中,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會影響到心理狀態。
七朔出現,輕輕地叫了—聲,趴在陸燼朝的腳邊,云津飛來,停留在它后背。
陸燼朝知道林嘯鳴—直都很擔心他,已經到了稍微弄出—點動靜都會過來查看情況的程度,但他真的沒有哨兵想象中那么脆弱。
比起還在南天星的時候,他真的好了許多。
現在只是需要—點時間慢慢消化。
“再給我—些時間。”陸燼朝感受著林嘯鳴掌心里傳來的熱度,他闔上眼,聲音很輕,對林嘯鳴,又似乎是對自己說道:
“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