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燼朝站在臺上, 聽著下方嘈雜的討論聲。

這時候他才感覺到緊張，胸腔中的心臟早就跳的如同擂鼓，連耳膜都在隨之作響。

林嘯鳴在角落里幫他放錄像, 見陸燼朝看來，對他點了點頭。

陸燼朝用力閉了下眼，竭盡全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看大家的反應, 應該算成功了吧。

他提供了最珍貴的, 來自外界的信息，幫助這顆星球上的人們做出對他們最有利的精準判斷。

“你現在說的好聽。”

其中一位主教緊盯著陸燼朝道：“星球上的大家基本上都是向導, 許多年沒有見到過哨兵了, 萬一出去之后被哨兵引發起結合熱要怎么辦？”

這是哨兵向導世界中無可回避的問題，大家在這顆只有向導和普通人的星球上不用考慮什么哨兵, 但如果想要出去, 就必須得面對。

萬一他們還沒來得及完成陸燼朝說的革新，就被因為結合熱受制于哨兵了呢？

這位主教提的問題很好，陸燼朝一點也不因為他不太友善的語氣懊惱, 心平氣和地解釋道：

“這也是我一直在研究的, 除了首席向導之外, 我還是聯邦科學理事會中的一員, 主要研究醫學方面。”

“眾所周知，向導的體液中含有一種名為向導素的激素類物質, 具有安撫哨兵, 緩解他們狂暴癥狀的作用, 而我用化學合成了一種擬向導素，可以起到類似的效果。”

“這種擬向導素被稱作小白瓶，已經在一些星球上流通有一段時間了，目前來看效果還不錯, 能夠有效緩解哨兵們的許多癥狀。

“如果小白瓶能夠推廣開來，哨兵對向導的渴求就不會那么強烈。至于結合熱，則需要我們保持好精神力的收斂，只要對精神力的控制足夠強，甚至能在結合熱剛剛被激起的時候強行將其中斷。”

陸燼朝不是在胡說，他和林嘯鳴的適配性已經高到了只要精神力相碰的多一點，就會引發結合熱的地步。

但就算這樣，兩人也曾經數次強行靠著意志力終止過結合熱。

提問的主教眉頭緊鎖，陸燼朝沒有把話說死，就代表他其實也不能保證眾人能完全避免結合熱困擾。

但在獲得新家園的目標面前，這種風險其實是可以接受的。

別的不說，星球上的每一個向導都生活在精神力共鳴的環境里，在相互滋養中足夠強大，就算面對結合熱，也不會毫無抵抗之力。

“如果我們的力量不夠怎么辦？”

另一位修女顯然還有些擔心：“要面對的可是一整個聯邦，就算大多數兵力被牽扯，他們的人數也占據絕對優勢吧。”

陸燼朝搖頭：“其實占據絕對優勢的會是我們，你看，大家直到現在還習慣性的忽視普通人，以及眾多的護衛和伴侶。”

“但實際上，他們占據全人類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就算不像哨兵向導一樣天賦異稟，做出的貢獻相比起來也絲毫不少。就像我的恩師溫榮兮教授，身為普通人，卻解決了一項又一項重大醫學難題，為人類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我們要爭取的，是所有人都不再被權勢和地位壓迫的新制度，我想當前進的道路擺在面前，他們也會選擇支持。”

禮堂中的話音變得更大了，向導們紛紛和身邊眾人討論著陸燼朝所說的那些，而角落里杜朗神父繼續著畫面的轉播，確保陸燼朝的言論能夠被更多人聽到。

當年父輩們面對壓迫，最終選擇了逃離，他們也確實獲得了百年的平靜時光，可面對星球崩塌的危機，確實應該尋找新的出路了。

陸燼朝：“我能為大家做出保證的，只有上述這些話的真實性，聯邦政府現在處于最脆弱的狀態，但仍然是基底雄厚的龐然大物，我們必須盡可能爭取一切能夠爭取到的力量。”

有修女站起身，道：“你說你是塔的首席向導對吧，萬一是專門來想騙我們出去的呢？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有催化向導形成的能力，如果把我們控制住，不也一樣能起到提升聯邦向導數量的效果嗎？”

陸燼朝搖搖頭：“我是出生這里的孩子，這里有我的父母和同胞，雖然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抱走，也不能改變這一事實。”

“聯邦抹去了有關當年的所有信息，而我一直在想方設法找尋家族的遺跡，歷經千辛萬苦才最終來到這里。”

“前面也說了，聯邦當局正在和多貢人秘密聯絡，在人類存亡的危機面前，再去維護聯邦無異于自取滅亡，我又有什么害大家的必要呢？”

虛幻的身影自陸燼朝身邊出現，轉瞬凝實成為白隼，云津扇動雙翼，卷起氣流，輕盈的騰身而起。

雪白的身影，流暢的羽翎幾乎是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們驚訝的發現，那竟然是印刻在族徽上的生物！

這是陸燼朝對自己身份的最好說明，云津是最適合生活在極地環境中的白隼，同時繼承了他父親和母親精神體的特點。

他本應是屬于這顆星球的。

只是陸燼朝不曾料到，在白隼身影通過轉播，出現在眾多屏幕上的那刻，無數雙正注視著他的眼睛驚訝地睜大。

片刻的靜默后，引發的巨大轟動幾乎不亞于聽到他說出要帶著大家去創造一個新世界。

無論陸燼朝還是林嘯鳴，都不清楚白隼在神圣星球上究竟意味著什么。

曾經的創始人唐淮先生，陸燼朝的太爺爺就有著這樣一只精神體，那純白的猛禽統治著蒼穹，無數生靈仰頭注視著那肆意且傲然的身影，追隨著它走向未知的前方。

它銜著金枝，飛越曠野上歪斜的十字架，掠至云端，將瘟疫、戰爭、饑荒和死亡的陰影甩到身后，不斷前進，在縹緲的歌謠中，去往最純白的地方，

那是印刻在他們族徽上生物，百年來，早已被當做名為神圣的圖騰。

如果說聽完陸燼朝的宣講，居民們還抱有一些顧慮，那么云津的出現徹底打消了最后一絲懷疑。

那是他們心目中最強大的精神體，現在還活著的老人中，有不少都親眼見過唐淮，而他們的子孫更是聽說過當年的故事。

畢竟一百年，真的沒有多遠。

盤旋在教堂中的白隼無比清晰地告訴他們：這個從聯邦歸來的年輕人，是唐淮的后代。

曾經在遭遇危機的緊要關頭，唐淮帶領他們遠離紛爭，來到此處。

而如今，新的危機出現，名為陸燼朝的青年繼承了那道血脈，出現在他們眼前，將帶領他們前往外面的世界。

教堂中的陸燼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繼續回答著諸位神職人員提出的種種問題，非常明顯，在星球崩塌的大環境下，離開，似乎已經是唯一的選擇了。

就算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遠好過在這里等死。

因為陸燼朝的出現，這場例會一直到了下午才終于結束。

杜朗神父松了口氣，關閉了轉播信號，而林嘯鳴也收起投影裝置。

陸燼朝的事情已經做完，剩下的就交給唐景林和瑪格麗特主教了。

他離開吵鬧的禮堂，回到林嘯鳴的身邊。

哨兵望了眼陸燼朝身后，黑眸中神色晦暗，低聲道：“有四個。”

陸燼朝點頭，他知道林嘯鳴在說什么，海底封印被擊破的時候，林嘯鳴就在他身邊，同樣清楚感知到了外來向導的精神力波動。

在這座教堂里，有四個人在當年著手封印過陸燼朝。

林嘯鳴周身的氣息著實有些不善，陸燼朝相當熟悉他的這種眼神，一瞬間讓陸燼朝以為自己身邊正站著前世的林嘯鳴。

他趕忙抬手捏著林嘯鳴的兩頰把哨兵的臉掰過來，小聲道：“先干正事，報仇的事再等兩天也不晚。”

林嘯鳴嗯了一聲，三十年過去，這群人都上了年紀，半只腳踏進棺材里，只可惜在面對敵人的時候，他的字典里可不存在尊老愛幼這個詞。

也許陸燼朝能做到暫且不管，但他遠沒有那么平和，更不可能釋然。

提出過質疑的雅克神父的臉色很差，陸燼朝的出現無疑讓這場持續了幾十年的爭論呈現出一邊倒的趨勢。

在大量新信息擺在眼前的時刻，他難道分不清哪個選擇會更好嗎？

當然能分得清，只是堅持了這么多年留下，還在當初對這個孩子做過腌臜事，就算為了臉面，也不能這么快就改變主意。

森寒的目光如深淵中的陰影悄然攀附，正在皺著眉頭生悶氣的雅克神父渾身一抖。

向導對情緒異常敏感，當雅克神父迅速望去的時候，樓梯口處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陸燼朝回到休息室，莫莉正在打盹，聽見他過來的聲音，睜開眼睛。

“很快就能取到更溫暖的地方了。”陸燼朝坐到她旁邊，“到時候可以在庭院里種更多種類的花草。”

莫莉面露疑惑之色：“要離開這里嗎？”

“對。”

沒想到莫莉一下子皺起眉頭，認真道：“不能離開，離開的話寶寶就會不見。”

陸燼朝愣了下，旋即心底涌上來無法抑制的酸澀。

當年莫莉正是因為作為走出派堅持離開，才在剛生產完就被留存派的人搶走了孩子。

如今三十年過去，在她的潛意識里，離開會讓孩子消失。

“相信我，這次會沒事的。”陸燼朝安撫著她，“他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唐景林很快回來，臉上帶著掩不住的喜色，遞來自己的智能終端。

陸燼朝仔細看向虛擬屏，神圣星球的局域網上，大量居民正發表著自己的意見：

他們受夠了這種不知道垮塌何時會再度發生，每天提心吊膽的生活，也受夠了常年冰封的極寒環境。

曾經的星球也許確實是一片屬于向導和普通人的凈土，但現在，只能帶給他們無盡的擔憂。

如今最好的機會就在眼前，唐淮先生的后代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抓住呢？

就像曾經父輩們追隨唐淮一樣，此時此刻他們也應該行動起來，在白隼的指引下，尋找新的家園。

意料之中的結果，還是帶給了陸燼朝相當大的喜悅，他深吸口氣平復心情，道：“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麻煩您了。”

“交給我吧。”唐景林點頭，“你和嘯鳴可以先好好休息兩天，真要走的話，動員也需要時間，我會盡快辦妥的。”

“好，那就辛苦您了。”

陸燼朝的任務完成，安撫好莫莉后，去找林嘯鳴。

他有點擔心林嘯鳴會做點什么，畢竟精神鏈接清晰地告訴他哨兵情緒產生的波動。

最終陸燼朝在教堂三樓的露臺處找到了林嘯鳴。

哨兵正靠在欄桿上，望著遠處的雪原，他手里拿著個什么東西，發覺陸燼朝過來，默不作聲地迅速地收起來了。

“在干什么？”陸燼朝站在他身邊，一同望著前方，細雪被風吹斜，落在手背上，很快被體溫融化。

“我不會隨便殺人的。”知曉陸燼朝在擔心什么，林嘯鳴低聲道，“只是一點小玩笑而已。”

“唔。”陸燼朝沉默片刻，時隔三十年終于知曉真相，他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去選擇原諒。

那些人害得他們一家骨肉分離，讓莫莉變成了這幅模樣，難道不應該付出點代價嗎？

只不過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片刻的糾結后，陸燼朝仍舊對林嘯鳴說出了讓自己隱約不安的想法：

“我其實……不知道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件好事，這里的人們好像都把我當成了某種領袖或者象征。”

“但我顯然是不完美的，我會猶豫，會糾結，會犯錯，這個世界上也不應該有誰需要被當做信仰。”

林嘯鳴安靜聽著陸燼朝的心聲，他一步步見證著陸燼朝從南天星上的無名之輩，成長到如今足以引領一場顛覆聯邦的革命。

幾年來陸燼朝成長了太多，完全擺脫了曾經的懦弱，卻還是在此刻陷入了顧慮。

畢竟他們的選擇事關無數人的命運。

“還記得唐叔叔說的話嗎？”

林嘯鳴稍稍直起身，他望著天邊肆意翱翔的云津，道：“不是神明需要信徒，而是信徒需要神明。”

“這顆星球上的人們處在閉塞環境中已有百年，如今外面的消息如此強烈地刺激著他們的神經，無論狂熱還是渴盼，都需要被引到著走向一個合理的方向。”

“等到真正去到外面，他們會發現和其他同胞比起來，自己是如此強大，到時候難免會有人動起歪心思，你我都再清楚不過，對力量的渴盼能迅速腐蝕一個人的心靈。”

“他們需要一個領袖，引領這股能量用到最合適的地方，而這個人，必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