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燼朝和莫莉聊了許多。

莫莉性格相當溫和,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柔軟的女人會是當年走出派的堅定支持者，她看似柔弱，卻也有自己的理想信念, 無論是誰都不能將它動搖。

九點多鐘的時候，唐景林終于忙完回來。

也到了該休息的時間, 當年的受傷不僅僅重創了莫莉的精神狀態, 也對她的身體造成了很大影響, 非常容易疲憊。

“我已經聯系了朋友, 大概明天晚上能到, 白天的時候你和嘯鳴可以好好準備一下。”

“好。”陸燼朝點頭答應下來，他目送唐景林攙扶著莫莉站起身,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庭院植物掩映的另一端。

他深吸口氣, 終于見到親人后的舒暢嗎？也不是，反而好像感覺有什么堵在胸口。

陸燼朝獨自回到房間, 林嘯鳴已經洗漱完了，正躺在床上看終端。

他連上了當地的網絡, 瀏覽著神圣星球上的新聞報道, 盡量多的了解這一方獨立于聯邦外的世界。

也許百年前神圣制造者的向導們想要建立桃花源一樣的理想世界，無論向導還是普通人，都能有尊嚴的幸福生活著, 然而事實證明, 桃花源是不可能存在的。

有人的地方就會出現斗爭。

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在思考離開還是留下的問題，顯然開始擔心起了這顆星球的未來。

也正因于此, 他們有著相當大的機會。

見陸燼朝回來, 林嘯鳴向床的外邊挪了挪，給他留出來位置。

陸燼朝脫掉外衣，先去洗漱, 等到把自己拾掇干凈，越過林嘯鳴的身體爬到床靠墻的內側，躺在哨兵的身邊。

陸燼朝湊得近些，也去看虛擬屏上的內容，林嘯鳴伸手把他攬過來，低聲問：“阿姨怎么樣？”

“不太好的樣子。”

“等回去之后我們去找聯邦最好的醫生，應該會有辦法的。”

陸燼朝嗯了一聲，無論在多么困難的時候，只要知道有人會堅定的一直陪伴在身邊，焦慮和緊迫就能被極大緩解。

也許這正是伴侶之間陪伴的意義。

林嘯鳴將自己整理出的資料給陸燼朝看，主要關于教會和兩個派系的斗爭。

關于是走是留的討論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持續，想要留下來的人覺得都已經在這里扎下根了，再離開的話還不知道外面態度會如何，誰能保證當局對待他們的手段不會比從前更加惡劣？

想走的人則給出更多理由：星球的未來無法得到保證，常年積雪的環境不適合許多產業發展，而他們本來應該是深受敬重的強大向導們，為什么要放棄當年的事業和家鄉，以逃避的手段應對一切？

而留存派的人則干脆利落地反駁：出去？出去之后你們用什么保障自己的權益？

反抗？當年父輩們確實是各種行業中的精英，相當強大的向導，可他們根本就沒有反抗的資本，如果聯邦想，軍部連軍隊都不用派，光是格勒尼蘇的幾個特務就能讓他們全都悄無聲息消失在世界上。

沒有足夠武裝力量的政權永遠不會存活太久。

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這一點了。

走出派同樣反駁：不試試怎么能知道呢？難道你們就愿意在這樣一顆不穩定的星球上等死嗎？

留存派繼續反駁：那你們知道外面的聯邦究竟是什么情況嗎？就吵著要走，要真的去了，人家還不一定歡迎你們呢，而且外面那么多哨兵，誰能保證出去之后不會被哨兵綁定？

爭論就這樣永無止境地進行下去，誰也沒辦法徹底說服對方。

“果然核心問題還是在軍事力量上啊……”陸燼朝感慨道，“好在現在我們已經把最主要的問題解決了。”

遙遠的首都星上，沙彌婭正在重新掌握之前在軍部的勢力，而穆爾的星盜團伙極速擴張，早在數年前就有了和聯邦地方軍隊碰一碰的實力，格勒尼蘇現在需要盡可能留住林嘯鳴，自然也會提供一些助力。

“先休息吧，等把屏障的問題解決了，再去和你父親說這些事情。”

陸燼朝嗯了一聲，他閉上眼睛側身躺好，沒過一會兒，感覺到林嘯鳴從背后貼上來，帶著薄繭的手順著他的腰線，一路撫摸到胸前。

陸燼朝縮了縮身體，輕聲道：“有點累。”

林嘯鳴將頭埋進他頸窩，張嘴叼住陸燼朝頸側的一小塊肉，貓科動物般舔舐幾下后松開，不再折騰：“睡吧。”

七朔本來想爬到床上，奈何實在有點擠，只能屈尊趴在床腳，爪子墊在腦袋下面睡了。

第二天陸燼朝被透過窗戶灑進來的陽光照醒。

睡得早起的也早，他睜開眼睛緩了會兒，想到昨天發生的種種，還有種不真實感。

他不光找到了神圣家族，知曉百年前的秘密，還見到了自己的父母。

林嘯鳴也已經醒了，還在對著虛擬屏看新聞，聽見陸燼朝翻身的動靜，道：“早。”

“晴天了。”陸燼朝伸了個懶腰起來，他光腳站到窗邊，望著遠方的原野，雪地在陽光之下有點刺眼，似乎整個世界都化作純白，升為圣潔。

如果沒有其他事情，來這里度假住上一兩周，應該會很美好吧。

不久之后修女送來早飯，兩人吃過之后來到教堂外面，今天是每半月一次的禮拜日，當然這個禮拜日是指字面上要做禮拜的日子，并非在說星期天。

附近的居民紛紛趕來，所謂做禮拜，其實就是經受教堂中的神父和修女們精神力的洗禮，除去負面情緒的同時，處在眾多向導精神力營造出的環境中，促進自己能力的進步。

同樣如果青春期的孩子想要成為向導，家長就會把他們帶過來，如果體內具有精神力的種子，便能在神父的催化下成為向導。

來到這里的居民比想象中要多，陸燼朝和林嘯鳴在稍遠些的地方望著熱鬧起來的教堂，他們兩個現在還是外鄉人的身份，不太適合出現在眾多普通居民面前。

云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它本就是適合棲息在極地中的鳥兒，完全適合著神圣星球上環境，如今總算回到家鄉，簡直撒了歡一樣的亂跑。

寒冷的雪原曾經給陸燼朝留下過不甚美好的回憶，畢竟那時候可差點死掉。

如今再度來到冰雪世界，陸燼朝有著截然不同的全新感受，抓起雪來團成雪球當做身體，在一旁的長椅上并排堆了一隊的小雪人。

七朔蹲在一邊好奇地看，一抬前爪，毛茸茸的大爪子瞬間讓三個雪人頭身分離，被林嘯鳴呵斥。

漸漸不再有人過來，坐滿居民的教堂中嘈雜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很快精神力散發出來，迅速向著周圍擴張，這是所有向導精神力的集合，產生著強烈的共鳴，每個人都能在其中得到滋養。

陸燼朝直起身來，拍掉手上的雪屑，他閉上眼，精神力散發，同樣也加入了其中。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強烈的歸屬感。

很難用語言形容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用靈魂深處的力量，幫助同伴變得更強。

分辨不出究竟是誰，在這一刻，徹底成為了一個整體。

林嘯鳴盡量隱藏著自己的存在，周圍有太多向導，如果發現作為凈土的家園里存在外來哨兵，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顆星球在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不少哨兵生活，他們全都是當初第一批向導的結合哨兵，之后隨著精神力環境的建立，孩子們基本上全都覺醒成為向導，哨兵數量越來越少，在老一輩逝去后，幾乎就再也不見了。

陸燼朝抓住了林嘯鳴的手。

哨兵與向導的精神力迅速交融，成為無法分離的整體，包圍之中，林嘯鳴在這一刻，不再是單獨的哨兵。

這是一場相當安靜的禱告，比起虛無縹緲的神，他們更愿意相信身邊的同伴。

精神力擴散至整個雪原上空，帶給每個人靈魂浸泡在溫泉中的奇妙感受，就連林嘯鳴都享受其中，也正因為星球各處上一次次的集體禱告，精神力鑄就的屏障才能世代不衰的持續下去。

禱告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

最終結束的那刻，陸燼朝整個人徹底平靜下來。

他能明顯感覺到在這股磅礴精神力的滋養下，自己水平似乎有了明顯的精進，相比起自己鍛煉或者芙蕾雅紫晶進行溫養，直接被強大向導的力量引導，是更加迅速的提升手段。

也可能是他第一次經歷如此的滋養，進步才尤為明顯，等到時間久了變化可能就不會這么大。

接下來神父和修女會為想要成為向導的孩子進行引導，陸燼朝舒了口氣，給長椅上這一排迷你雪人拍了照，和林嘯鳴繼續向著遠方走去。

經過剛才的精神力散發，他發現教堂后面好像有一大片什么東西。

陸燼朝來到感應中的地點，蹲下身用手掃開昨天剛落的積雪，植物的葉子顯露出來，橢圓形的葉片并不是最適合寒冷環境的形狀，卻在白雪的掩埋下仍然那么生機盎然。

陸燼朝：“這是什么？”

林嘯鳴對著它拍了張照，經過當地的網絡檢索后，念出詞條上的信息：“雪傘草，根莖大部分埋于地下，有輕微的精神鎮定作用，可用來觀賞或食用。”

“精神鎮定作用？”陸燼朝雙手將雪扒開，又在土里刨了刨，把這株植物地下的塊莖挖出來。

他將塊莖摳破，放在鼻畔聞了聞，又挖了一株拿在手中。

“不知道這里有沒有實驗室，我想分析一下它的能起到精神鎮定的究竟是什么成分。”陸燼朝拿著兩塊帶著土的深色塊莖站起身，嘴里念念有詞，“植物成分，也許會更安全。”

林嘯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陸燼朝用化學方法制造出了和向導素有著類似功效的小白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對哨兵起到安撫作用。

但當初格勒尼蘇派林嘯鳴調查此事時，明確提到過小白瓶具有成癮性，而之后陸燼朝也沒否認，只是說成癮效果類似于酒精。

如果能從雪傘草中提取出更安全的成分應用在小白瓶中，成癮性的問題會不會得到改善？

林嘯鳴蹲下身，幫著陸燼朝又挖了一些，他把外套脫下來，將植物的根莖兜在里面，方便帶走。

一直等到中午時分，居民們紛紛離開教堂，陸燼朝和林嘯鳴才終于回去。

他們吃過飯，嚴格來說這里的食物確實不如聯邦繁華一些的地區，特別是蔬菜種類，因為寒冷環境的限制比較稀少。

午休之后，陸燼朝去看望了莫莉，晚上就要去嘗試突破屏障了，可能會沒時間來找她。

早上的禱告顯然讓莫莉的心情不錯，征求過唐景林的同意后，陸燼朝小心地探入莫莉的精神圖景。

他出現在一個碩大的冰洞中。

洞穴中央是堅冰制造的輝煌宮殿，陸燼朝觀察四周，洞壁上有明顯崩塌過的痕跡，但都在后來被唐景林慢慢修復好了。

而在腳下是一片冰封的湖，透過澄澈的冰層，能夠清晰看到深處涌動的絮狀物。

那大概就是造成莫莉精神失常的原因了。

唐景林說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試圖解決，效果卻都不是很好，破開冰層后，絮狀物可以清除掉，但總會很快重新出現。

想要徹底治好莫莉，可能需要用一些現代醫學的方法輔助。

陸燼朝坐在庭院里陪著莫莉聊了兩個小時，林嘯鳴沒有去打擾他，自己一個人靠在房間的窗邊，繼續看當地的新聞。

晚飯過后，唐景林的朋友來了。

對方是一對同樣年紀不小的向導夫妻，在看到陸燼朝的那一刻，紛紛露出明顯的驚訝神情。

“真的很像。”女性向導對唐景林道，有些唏噓，“這么多年了，竟然真的還能找到。”

顯然唐景林告訴了他們陸燼朝的真實身份。

唐景林介紹道：“這位是瑪格麗特主教，這位是杜朗神父，來幫我們解決屏障的問題。”

陸燼朝露出禮貌的笑容：“謝謝兩位前輩，我叫陸燼朝。”

杜朗神父：“不用這么客氣，我們和你父母從很早之前就是非常好的朋友。”

向導之間只需要用精神力一碰，就能當做打招呼了，只是略一接觸，差不多就能知曉對方水平。

陸燼朝是聯邦目前最強的首席向導，但在這里還達不到頂尖的水平，瑪格麗特，杜朗和唐景林簡單商量過后，就準備把林嘯鳴送進陸燼朝的精神圖景。

“緊張嗎？”林嘯鳴輕聲問他。

“有一點點。”陸燼朝小聲道。

兩人坐在靜室的椅子上，做好準備，三名頂尖向導圍坐在他們周圍，組成一個三角形。

如果莫莉沒有受傷，現在這里為他們突破屏障的，應該有四個人。

陸燼朝用力握了下林嘯鳴的手，閉上眼睛。

主教和兩位神父的強大精神力毫無保留地傾瀉出來，瞬間形成強烈的共鳴，在這一剎那，似乎時間的流逝都停滯了。

恐怖的精神力量圍繞在他們周身，卻沒有強硬地去攻擊陸燼朝堅固的屏障，而是集中涌向另一旁的哨兵！

機械城市中卷起風暴，在那風暴眼中，有什么東西正在逐漸清晰，那是一條透明的線，分出無數條旁支伸展向四面八方，卻最終都集中在某個位置。

精神力悍然撞擊在此處。

就如同八年前玄關處覺醒時卷起的精神風暴，它吸引著哨兵，從靈魂深處呼喚著對結合的渴望，激發出致命的熱度。

當時他拼命制住深陷熱度之中的陸燼朝，雙手捧著他滿是眼淚的臉，大喊“讓我進去。”

悄然間，有什么東西似乎被打開了。

只是一道再微小不過的縫隙，但已經足夠。

意識猛然混沌。

林嘯鳴感受到了徐徐吹來的風，夾雜著潮濕的氣息，帶來屬于大海的咸意。

眼前終于再度清晰，哨兵轉過頭，對上了身邊陸燼朝那雙滿是驚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