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遲覆盤坐在火盆旁,隱約記起今日是上元節,是應該吃元宵的。
容一歸和掌管膳食的白珠不知都去哪了。莫大的竹紹殿,又是安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模樣。似乎,一直都應該是這樣呢。
“我回來了!”正當遲覆胡思亂想的時候,容一歸清亮的嗓音從殿門傳來,打破了這平靜。
不出幾息,容一歸就出現在遲覆面前。她提了一盞荷燈,還有好些日用物事,眼神雀躍清亮:“我們去放花燈吧!”
目光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遲覆眼底盡是錯愕。錯愕過后,是難言的喜悅與冰釋的冷漠。
還有什么東西,在不可抑制地瘋狂滋長。
遲覆盯著她忙碌的身影不斷穿梭在冰冷的殿內,這本死一般的寂靜,終于有了活氣。這一切,在冥冥中,有了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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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飄著片片雪花,容一歸踩著木凳,小心翼翼地把宮燈掛在房梁上,宮燈一盞連著一盞,暈黃而明亮。
她額上漸漸沁出薄汗,低頭揚手間瞥見不遠處的遲覆,便不假思索地從木凳上跳下來,提著繁復的羅裙小碎步地跑到他面前,邀功似的淺笑:“好不好看?”
遲覆默默從袖間拿出一方凈帕,舉手替容一歸抹去細碎的汗珠,女孩渾身散發出的香氣讓他有些恍惚,恍惚到像在做夢。
“好……看。”明明高過她半個頭的遲覆,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別這么辛苦。”
容一歸笑意盈盈:“上元節嘛,我以往都是同阿娘一起過的,府里人多,輪不到我布置這些,我覺得這挺有意思。”
“對了,上元節,遲覆你有什么想寫的愿望嗎?”
遲覆默默地收回凈帕,瞧著少女的明媚,不知不覺中心膛突然就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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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宮中喧鬧無比,二人也尋機在熱鬧中溜出,沿著放燈的宮河跑到下游。
竹架之下,容一歸捧著一方荷盞,透亮的燈光中映襯著細碎的歡喜,遲覆提著白色的宮燈,立在一邊看她。
“我的寫在花燈的背面。”她悄聲問,“我能看你正面寫了什么嗎?”
遲覆立刻搖搖頭,耳尖莫名有點粉紅:“不可以。”
“啊,這樣啊……”容一歸拉長了話音,然后猛地把手里的荷盞顛轉到背面,定睛一看——和阿歸過日后每個上元。
阿歸,容一歸。
遲覆被發現了心思,漲紅了臉,一把拿過荷盞,將認真寫了字的荷燈推入宮河,看著盛滿月光的荷盞漸行漸遠:“你怎地這般頑劣……心愿被人看見,定不能實現了。”
容一歸沒心沒肺地篤定道:“放心吧,你的心愿一定會實現的。”
遲覆有些不明所以,卻突然看見荷盞在水波蕩漾的時候打了個轉,正面寫著——遲木頭的愿望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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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竹紹殿,吃下白珠姐姐煮好的元宵,已是入夜。
因此容一歸第二天,起遲了。
國子監教皇子的夫子更為嚴苛,平日別說遲到,她都不敢踩著時辰來。
今日,胡夫子卻滿臉春風地迎了上來,絲毫不計較她的遲,拍著她肩說道:“容一歸啊,老夫知道你古靈精怪,雖然油嘴滑舌但心腸良善……”
“打住!夫子有何事情?”容一歸被攔在了國子監的磚瓦墻外,語氣不善,“該不是又來了什么皇親國戚?”
“你就當幫老夫這個請求,下一次你再犯錯,我不讓你罰站,可否?”
“五次!”
“……三次!不能再多了。”
“六次!”
“好吧五次。”
容一歸狠狠地吐了口氣,心知定是要她安排身份尊貴的人來太學一日游,這老頭還想跟她討價還價?
再說了,論身份,這國子監里的伴讀,哪一個身份比得過大將軍獨女?想給自個臉上貼金,就得付出代價。
“遲覆,你先進去吧,日暮我來找你。”
遲覆一身樸素的青衫,卻身姿如勁松,如青云鴻鵠。聞言,他垂下眼簾,不作回應就踏過門檻進了書堂內。
他一定很內疚……其他伴讀都不需要去做這差事,因為他的不受重視,所以連容一歸都受牽連,可以被呼之來揮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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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學不愧是皇家扶持,假山湖泊樣樣兼并,尤其是那一園的梅花,冬天簌雪過后,紅白相襯,顯得尤為動人心魄。
容一歸折了一支梅花叼在嘴里,站候在磚瓦墻外,百無聊賴地數起下個節氣的日子來。
“小孩,你是新來的伴讀么?”
來人聲音溫潤,如初雪般清透,容一歸一怔愣,旋即抬頭又點頭如搗蒜:“對,是我,胡夫子囑咐我帶閣下……太子?”
遲煜挑眉,輕聲問:“你這稚童,何時見過我么?”
深冬暖陽照耀下,容一歸半邊臉染上了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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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談甚歡,她帶遲煜四周轉轉,不正經地談天說地,一日工夫倒也過得極快。
坐在湖泊中央的角亭里,遲煜驀然對這不一般的伴讀稚童起了好奇心:“你今后有什么想做成的事情嗎?”
“當然有啊!”她立刻說道,“我要……”
我要……
我要什么呢?
我到底說了什么?
容一歸驟然從夢中驚醒,身上遍布入骨的傷口卻疼得她齜牙咧嘴。
今年,是遲煜登基的第八年。
大荑王朝二十八年。
她容一歸,十七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