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會所離周瑞生的健身房不遠,多半也有周瑞生的股份,是他從事“副業”的主要陣地。趙旬旬一個小會計,每個月按時領著那點工資,看起來謹小慎微、童叟無欺的樣子,竟然也有膽子來這里消費!
這間包房里并無旁人,池澄走過去,蹲在趙旬旬躺倒的沙發旁用手拍她的臉。
“喂,喂!你沒死吧?”
他心里不高興,手上的力度也不輕,醉得不輕的趙旬旬竟也被拍得睜開了眼睛,并不說話,只是憨憨地朝他笑,眼神是他從未見識過的迷離。
池澄有些受不住,略帶慌張地收回了手。走出包房,池澄又給周瑞生打了個電話,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周瑞生問趙旬旬醒了沒有,說了什么,池澄沒好氣地說她現在就像一攤爛泥。周瑞生便解釋說趙旬旬是被朋友帶來過生日的,不知道為什么喝多了,她的朋友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畢竟也是健身房的顧客,他看到她醉成這樣不是個辦法,又想起池澄對她似乎有那么點意思,索性給他這個做護花使者的機會。
池澄依舊狐疑,他不信周瑞生會這么好心。但周瑞生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他說池澄若不愿意接下這個“差事”,大可以立馬走人,反正他也不痛不癢。
周瑞生掛了電話。可池澄既然已經到了這里,哪里可能任由自己暗暗喜歡的人醉倒在這種地方而坐視不理呢?于是,他又回到了趙旬旬身邊,她依舊爛醉如泥。
“你醒醒,我送你回去!”池澄知道趙旬旬家住何處,這些在她填寫的會員資料里都有。他甚至還知道她的單位地址、電話號碼以及日常不少的小習慣,可這樣面對面說話的機會卻少之又少,雖然她醉成這樣,他依然有些不能適應。要是讓秦明那些家伙知道他也會有這么的時候,不知會怎么笑話他。
趙旬旬沒有回答,她睡得很沉。池澄好幾次伸出手,在快要碰到她的時候又縮回來,他面臨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他要怎么才能把一個完全失去意識的女人送回家,是用抱還是用背?扶她起來的時候手落在哪里比較合適?真讓人苦惱!
奇跡發生了,就在池澄不知所措之際,趙旬旬又微微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池澄又驚又喜。
趙旬旬定定看了他數秒,正看得池澄心里發毛之際,她又閉上了眼睛。
“又睡!”池澄急了,用力搖晃她一側肩膀,“喂,你回家再睡!”
趙旬旬忽然說了一句話,很含糊,但是池澄愣了一下,他聽懂了。
“你能不能抱抱我?”她說。
池澄在自己回過神來之前已經俯身抱住了她。她的身上有酒味,也有他全然陌生的、女人的氣息。趙旬旬穿著一身款式正統的職業裝,但硬挺面料下的人一如池澄想象中柔軟。他在想,他終于抓到這只兔子了嗎?這只兔子顫巍巍的耳朵上仿佛裝著規避風險的雷達,那么有她在的地方也該是讓人安心無虞的吧。
池澄起初是半蹲在沙發旁,姿勢相當別扭,后來他也坐到了沙發上,讓趙旬旬枕在自己的腿上。他幾乎要忘記了周瑞生讓他負責送她回家的囑咐,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趙旬旬睡得很香,池澄長久地保持一個姿勢,腿麻了也沒敢動一動,似乎做夢的人是他而不是趙旬旬。
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趙旬旬的睡姿開始不安分了,她似乎想翻身,貼著池澄大腿的那一側臉龐不時地蹭一蹭。池澄滿臉通紅,每當她動一動,他也跟著挪一挪。
終于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酒窩里仿佛又盛滿了喜悅。
“你還沒走?”她咬著下唇問。
池澄半推半扶地讓她坐起來,也結束了自己的煎熬。他說:“你沒醒我怎么走?起來,我送你回家。”
趙旬旬卻搖頭,“我沒有家。”
這是什么話?池澄只得順著往下接,“你沒有家,總有張床吧!很晚了,回你自己的床上去睡。”
“這不是我的床?”趙旬旬摸了摸身旁的沙發。
看來她的酒還沒醒。池澄不動聲色地又往一旁挪了一下,避開她摸索的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哪里?我是誰?”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問道。
趙旬旬扶著頭,上下打量他,那笑容還是憨憨的,又有點蔫兒壞,還有點……不好意思。
“她都告訴你了?”
在池澄聽來,“她”和“他”是一樣的,他以為她指的是周瑞生,于是點頭道:“嗯。”
這一下,趙旬旬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垂著頭不知道想著什么,從池澄的角度只看到她后頸處雪白的肌膚和凌亂的馬尾,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發際線旁有些毛茸茸的碎頭發。他手指剛動了動,趙旬旬卻出其不意地抬起頭,酡紅的臉上莫名地有種壯士斷腕的堅決,說出來的話還是有些含糊,而且還帶著小結巴。
“對……我,我沒有家,但我有,有張床……”
她翻出了曾毓一早給她準備的酒店房卡。
池澄沒有說話,他清楚地聽到了兩人的呼吸聲。
他們出了那家會所,趙旬旬走得跌跌撞撞的,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池澄的身上。去攔車的途中,他們經過了一個井蓋,兩人同時跨了過去,步調驚人的一致。趙旬旬貌似有些驚訝,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
“咦?你怎么也會……”
池澄笑著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什么時候?”又是一個井蓋,這次她是跳著過去的,然后咯咯地笑個不停,“我還說了什么?”
池澄及時拽住了險些摔倒的她,趙旬旬回頭,整個人伏在他懷里。
“我說過我明天要和一個聽說很靠譜的男人相親嗎?”
池澄攬住她的手一僵。
醉后的趙旬旬一改池澄印象中的安靜謹慎,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告訴你,相親就是人類的配種。好比你牽出一頭公豬,我牽出一頭母豬,只要品種匹配,重量差不多,互相不會打架,就可以關到一個欄里該干嗎干嗎。至于什么毛色啊,體型啊,耳朵大不大,鼻子長不長,愛吃豬食還是剩飯,都不重要。”
“你不喜歡,所以才喝了那么多酒?”池澄疑惑地問。
“不不不,”趙旬旬依偎在他懷里,由他領著往前走,嘴里卻喃喃有詞,“我喝酒是為了壯膽,也為了慶祝我前二十五年庸庸碌碌的人生。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也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我的……輪到你了,你為什么不問我是否為此感到難過?”
池澄根本不想問,她這副樣子,當然不是快樂的。
趙旬旬又一次在他鼻尖下搖晃手指,“我一點都不難過,因為我知道我后面二十五年也會是一樣度過。”
“不喜歡為什么不去改變?不愿意做的事,就不要做!”池澄煩躁地駁斥道。
趙旬旬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問道:“你現在陪著我,是你喜歡做的事情嗎?”
“當然!”在這個關口,池澄選擇了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個答案顯然讓趙旬旬相當吃驚,她用指頭去戳他的臉。
“干什么?!”池澄無奈。
趙旬旬說:“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你憑什么說我的話不是真的?”池澄惱道。
“我是說,你的人不是真的,你只是我的幻想。”趙旬旬又說起了讓池澄一頭霧水的醉話。
然而池澄最在意的并不是這些,他再一次追問:“你明天真的要去相親?”
“為什么不去?”趙旬旬說,“愛情是很好的東西,你也很好,但這都是虛幻的,醒了什么都沒了。”
池澄一時間不太明白她所說的“虛幻”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明天要去見的男人又有多真?”
“他真不真不重要,只要他給我的婚戒是真的――如果他真像別人說的那么好,又能看得上我的話。”
池澄把懷里的人往外一推,“這樣的婚姻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趙旬旬退了一步,眼看要往后仰倒。池澄又有些不忍,并不溫柔地把她架了起來,她又像沒有骨頭的人一般賴在了他的身上。
“別煩我!我只是想要一份安穩,那些擔驚受怕、過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我受夠了!”
這是池澄第一次從趙旬旬那里聽到她描述過去的生活。她說起了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后來生活的轉機和尷尬。在此之前,池澄從不知道趙旬旬這樣的女人竟然可以說這么長的一段話,他攔車的時候她在說,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她還在說。在破出租屋里遭遇小偷、險些丟了小命那一段,出租車司機聽得好像比池澄還認真。他們進電梯的時候她依然沒有說完,等他關上了酒店的房門,她終于說到了她現任繼父的家人對她們母女的戒備和防范。
一個話不多的人一旦有了傾訴欲是件極其可怕的事,一如蓄滿水的堤壩被人炸了個口子。池澄想了解趙旬旬的過去,但是這不代表著他愿意知道她媽媽跟每一任男友交往、分手的過程和她現任繼父每一個兒女的現狀。最后他用了最簡單的方式結束了趙旬旬無休無止的嘮叨,也結束了自己的心煩意亂和口干舌燥,當然,后者似乎并沒有成功。
當池澄的嘴唇從趙旬旬那里撤離時,他們都漲紅了臉,看來兩人都沒有掌握在這種情境下適當的呼吸之道,如果不是他主動松開,恐怕最后要雙雙背過氣去。
“這回像是真的了嗎?”池澄問她,“你說你想要一座四面都是高墻的城,我也可以給你。”
趙旬旬用手背輕輕蹭過池澄的臉,一改剛才痛訴革命家史時的滔滔不絕,她那點小結巴又回來了。
“怎……怎么給?”
池澄使壞一樣抱起她來連轉了好多個圈,她大聲地笑,最后兩人摔倒在酒店的大床上。
“看到了嗎?”池澄雙手撐在趙旬旬耳邊問。
趙旬旬臉上還帶著剛才的笑意,她喘著說:“我現在看什么都是顛……顛倒的。”
池澄說:“那就對了。”
他的名字顛倒過來,不就是一座城池?他愿意把這座城雙手奉上,只要她愿意常留。
和沉默寡言到極度的話嘮之間的轉化一樣,當一個安分守己的人變得瘋狂時同樣讓人無所適從。池澄還來不及考慮下一步該怎么做,就開始疲于應對趙旬旬的騷擾。他說:“趙旬旬,別壓著我。”
趙旬旬說:“是嗎?不是你壓著我嗎?我說了我看什么都是顛倒的。”
池澄的笑隱沒在她的嘴唇中,過了一會兒,他又按住了她的手,“別亂摸!”
趙旬旬的樣子看上去依然是羞怯而無害的,“這么客氣干什么?難道你沒聽說過‘君子坦蕩蕩,小人藏JJ’?”
池澄努力地消化了這句話,在他的笑讓氣氛破壞殆盡之前,他努力讓兩人都變為“君子”,然而這個過程也充滿了尋寶一般的崎嶇。
“趙旬旬,這是什么?”他摸到一處,困惑地問。
“什么?哦,這是我留來備用的銀行卡。”
“那這里為什么會有錢?”
“萬一備用的卡丟了怎么辦?這是備用的錢。”
“我要看看你到底還藏了什么!”
“啊!那里沒有。”
……
最情迷處,池澄聽到趙旬旬的呢喃。
“我愛你。”
他停了下來,有些無法置信,“真的?”
“如果你是真的,我也是。”
在趙旬旬貧瘠的人生里,她真實地愛過一個存在于幻覺之中的男人,只在那一夜。
而那一夜,池澄為一個女人搭建了一座顛倒的城。然后,他在兩個人的城里獨自住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