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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趙旬旬池澄 > 第七十九章 長醉方能醒
池澄好像說累了,停頓了下來,氣息悠長。時間會讓人淡忘愛一個人的原因,同樣也會淡忘恨一個人的緣由,“念念不忘”是件奢侈品,需要太多的心血、勇氣、恒心,甚至是不斷的自我催眠。旬旬不禁去想,既然如此,何以池澄時隔三年還要出現在她的身邊?是出于愛,還是恨?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將心比己,要是將她換在他當年的處境,偷戀著的人一夜春宵后留下那筆錢揚長而去,她勢必會感到羞辱且傷心,但時間一長,這件事也早就過去了。池澄的不忘,除去骨子里烈性要強的因素外,也許更多的是因為他得到和值得記取的感情太少了,他需要一個標靶來投注、來傾瀉,哪怕是以過于強烈且扭曲的方式。

池澄吃力地朝旬旬挪了挪,緊緊地挨著她,接著往下說:“我只想把原本屬于我媽的那一份東西親手拿回來,至于我爸,就讓他好好地陪在嬌妻幼子身邊安度晚年吧。當然也可能我沒有那個本事和他分庭抗禮,我輸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他在黑暗里輕輕撫摸著旬旬的手,“三年前,是你醉醺醺地對我說,勇敢不是一種美德,無知的人才會一往無前,如果明知道后果還要豁出去,一定是有什么東西蒙住了他的眼睛。我一直戴著那塊遮眼的布,可是我常常還是感覺到害怕。”

旬旬不知道應該怎么回應他,只是用手指與他交纏,她不知道,同樣一塊布是否也會遮住她的眼睛。

“人的一輩子就是在沙漠中摸索,旬旬,我問你,你是愿意死在跋涉的路上,相信前方會有盡頭,還是住進海市蜃樓,在喝光最后一滴水之前都相信那是你歸宿的城池?”

“為什么問我這個?”

“因為這是你三年前拋給我的問題。”

“那你怎么說?”

“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

“現在呢?”

“還是不知道,也許我只在乎同路的人是誰。”

他們有一陣都不再說話,靜悄悄地聽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還有窗外野狗遠遠相互呼應的叫聲。

池澄說:“你睡了嗎?告訴你,我想過很多次和你這么躺著,像兩個傻瓜一樣說些沒有用的話,但是按我的構想,怎么說都應該在一個浪漫的情景中,比如說海邊的星空下,就算是山上,周圍也要有花香。真沒想到果真有了這么一天,我說完了,四周只有一床黑麻麻的蚊帳。”

旬旬低聲地笑了起來。

“睡吧。”

“嗯。”

“旬旬,我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訴你。”

“……”旬旬想,有的時候他還真像個孩子。

池澄說:“你爸爸的死可能不僅僅是場意外。三年前,我去到醫院,發現我媽被騙走了身上全部的錢,護士告訴我那個男人剛走不久,我追了出去。他一見我就沒命地跑,我追他從街頭到街尾,后來在十字路口忽然把人跟丟了。第二天我才知道附近出了交通事故。我猜如果不是害怕被我抓到,他絕對不會慌不擇路被車撞死。”

旬旬許久沒有出聲,池澄與她交握的手下意識地用了更大的力度。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你不說,大概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終于開口,聲音艱澀。

“因為這是我瞞著你的最后一件事,現在說出來,我好像沒有那么不安了。”

旬旬再度背對著他,“我問你,你說在這三年里一直恨我,你恨的究竟是我爸騙了你媽的錢,還是因為我最后嫁人離開?”

池澄想了想,老實地回答道:“主要是因為你離開。”

旬旬偎在枕上的頭微微點了點。

太平洋上的海嘯未必比得上我丟了心愛的玩具,那些過往再轟轟烈烈再曲折離奇,也不過是尋常人生的點綴背景,平凡的人,我們最在意的其實只是身畔的點滴得失。他是如此,她何嘗又不是?

她閉上了眼睛,睡意來勢洶洶。

“謝謝你。”

“我沒有為你做什么。”旬旬半睡半醒地說。

池澄把臉貼著她的背,她的手依然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留在他掌心。

這樣就已經夠了。

接下來幾日的天氣持續晴好,滾哥家的小黑狗整日在屋門口的太陽下打瞌睡,大山里的霧凇漸漸消融,一部分按捺不住的枝條已經冒出了綠色的新芽,通往山下的公路徹底恢復了正常,貓冬的村民們紛紛背起背簍走出了家門,這一切無不預示著春天的腳步近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早春的暖意所感染。從度日如年到安之若素,池澄和旬旬都已經適應了滾哥家的生活,雖然誰都不愿意往深處想,這改變意味著什么,但心中已有惆悵。

當旬旬第一次向池澄提起下山的車已經恢復正常運營時,池澄的腳傷就意外地出現了反復,原本在拐杖的借力下已經能夠獨立行走的他忽然就疼得下不了床,只要略一動,就露出痛苦無比的神情。滾哥夫婦起初百思不得其解,情急下又打算把衛生所的大夫請來,但旬旬阻止了他們。

昨晚上房間里的燈泡燒了,她什么都沒做,第二天居然換上了新的。滾哥和滾嫂都表示毫不知情,那剩下的無疑只有那個仿佛一落地就會死的人。

然而當著池澄的面,旬旬什么都沒有說。也許她在嘗試說服自己,燈泡也有自我修復功能。池澄繼續在床上蒙頭大睡,什么都等著旬旬來侍候,滾哥夫婦也笑呵呵地佯裝不知,大家都極有默契地對通路一事絕口不提。

只可惜無論怎么自欺欺人,該來的遲早會來。那天中午,旬旬剛把飯端到池澄床前,滾嫂著急地在外面朝她招手。她走出堂屋,看到表情復雜的滾哥領著兩個陌生人走了進來。不等她問,對方已做了自我介紹,其中年紀略長的是村干部,另外一個城里人打扮的則是特意來接池澄的司機。

池澄再也沒了吃飯的胃口。他有些后悔在父親打電話詢問他行蹤時,透露了自己在谷陽山出了小意外被困山里的消息。他父親也清楚前妻的骨灰目前就安置在谷陽山的玄真閣內,想到兒子春節期間孤身一人上山祭拜生母弄傷了腿,久違的親情和愧疚再度被喚醒,他聯絡上了當地的舊部,只等待環山公路一解封,即刻派出司機專程上山尋找池澄,要求無論如何都要將他平安送回山下。

池澄寒著一張比前一陣天氣更為陰沉的臉,但事已至此再無拖延的借口。旬旬了然地著手收拾行李,其中一件衣服被他壓在了腿下邊,她示意他挪挪腿行個方便,哪知他竟無名火起,冒出一句:“讓什么讓?沒見我腿上有傷?”

旬旬只得提醒他傷的是另一條腿,見他還是滿臉的不情愿,便說道:“老躺在床上不累嗎?難道你真打算一輩子不下山?”

池澄鼻音重重地說道:“下山有什么好?你就那么急不可待地回去過小市民生活?”

旬旬也沒生氣,手下不停,“小市民怎么樣?我只知道留在山上我們什么都干不了。如果不是有滾哥滾嫂,根本沒法生存下去。他們人再好,我們也不能一直給別人添麻煩。”

她用力抽出他腿下壓著的衣服,他“哼”了一聲也沒再抬杠,悶悶地坐了起來。

得知他們要走,滾哥夫婦也流露出萬般不舍,嘴里不好說什么,家里自制的熏肉倒拿出了一大半往他們的行李里塞。告別的時候,池澄把錢夾里所有的現金都留在了枕頭底下。他拒絕了司機的攙扶,拄著滾哥新給他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他生活了大半個月的地方。

下山之前,池澄讓司機繞道去了趟玄真閣,他要去探望他的母親,順便在靈前上一炷香。他還是堅持自己能走,旬旬也不勉強,和司機留在了車上。

因為天氣好轉的緣故,玄真閣的香火又旺盛了起來,道觀門口依然擺有測字算命的小攤子。她可以想象,曾經的某一天,那小攤子前站著的還是她百無聊賴的父親,正守株待兔地等待著送上門來的機遇,然后,一個形容枯槁滿臉絕望的婦人朝他走來。他為來了一單生意而心內竊喜,殊不知不久之后,這個婦人油盡燈枯之際,會為了個傻得不能再傻的理由將一大筆橫財送到他面前,更想不到他會因此送了性命,他的女兒和她的兒子的命運也隨之而變。

等待的間隙,曾毓打了個電話過來。她春節期間獨自一人去了三亞過冬,剛回來就聽說了艷麗姐和旬旬出的事。

她先是唯恐天下不亂地把旬旬和池澄被困山中的事當作一樁桃色事件大肆奚落了一遍,恨不得旬旬親口承認事實是自己和池澄想不開雙雙跳崖殉情。接著,曾毓又問起旬旬是否真的拒絕了謝憑寧,她說旬旬的選擇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命題。

“其實你最怕的不是池澄不愛你,而是他給不了你安全感,可是如果選擇一個男人就是為了回歸人間煙火平淡度日,還不如直接回到謝憑寧身邊。我告訴你,人活著就是折騰,為什人年紀大了想找個伴?是因為自己把自己折騰夠了,需要找個人相互折騰。”

旬旬不想判斷曾毓說的對不對,只是此時此刻,她最不愿意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玄真閣高墻內飄散出來的香火煙霧迷迷蒙蒙,仿佛與山下的柴米油鹽現實人生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她避重就輕地問:“你怎么忽然有了那么深的覺悟?”

曾毓說:“我發現我已經到了一個人旅行覺得乏味的年紀。有時候想想,身邊有個男人愿意陪你折騰半輩子,也是件不錯的事。”

旬旬心知曾毓現在父母雙亡,兄姐又離得遠,往年逢年過節還可以和曾教授、旬旬母女聚在一塊吃頓團圓飯,如今連這也成了過去。想去旅行提著包就出發是許多人的夢想,但沒有羈絆也意味著沒有人牽掛,想想她也是個孤單的人。

“你和連泉怎么樣?他應該也回來了,別死撐著和自己過不去,放不下就去找他。”旬旬說破曾毓的心事。

曾毓不無猶豫,“我怕他說還不想安定下來。你說得很對,太烈的感情容易醉,我不能總做最先醉倒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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