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麗姐等來了發財的良機,喜不自勝,掏空自己還覺得不夠,四處問親戚朋友又借了十來萬,終于湊夠了一股,揚眉吐氣地做了回大投資客,就等著坐在家里收紅利。
這喜悅的勁頭還沒過,就在今天早上,周瑞生慌慌張張跑來說,他們被騙了,他那個被狗吃了良心的朋友拿到錢之后就沒了蹤影,他自己也被騙了一百多萬。
艷麗姐一聽,魂都散了,哭哭啼啼拽著周瑞生想要去報警。周瑞生卻把腳一跺,說這種民間高利貸根本就不受法律保護,報警反而要吃官司。
這一下艷麗姐是五雷轟頂,她交出去的是自己的全副身家不說,從親朋好友那兒借的錢說好年后領到紅利就還,更別提銀行幾十萬的貸款,到時若還不上,只怕臨到晚年還要去街頭喝西北風。她昏過去又醒過來后,終于想到了女兒,趕緊發瘋似的給旬旬打電話,誰知旬旬下山途中信號不佳,試了無數回才打通。
旬旬沉默聽完整件事的過程。艷麗姐還在痛哭,那哭聲如此遙遠,遠得還不如山間嗚嗚的風真切。那一陣陣的風推著她,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向無底深淵。她已經想不出責難艷麗姐的話,良久,只問了句周瑞生的去向。
艷麗姐哭著說,周瑞生也被騙得很慘,現在出去想辦法了。旬旬苦笑,當即讓母親用家里的固定話機給周瑞生打電話,果不其然是無盡的忙音。
在周瑞生這種老奸巨猾的狐貍面前,艷麗姐無異于一塊魚腩,哭著喊著求人宰割。這哪里是什么投資,活生生一出仙人跳。世上有艷麗姐這樣錢多人傻膽子大的蠢蛋,騙子們不賺個缽滿盆滿才是天理不容。
艷麗姐徹底沒了主意,只會問女兒怎么辦,她后半生保障難道就這樣白白打了水漂?這也就算了,要是債主追上門來,她怎么還活得下去?
“旬旬,我現在只有你可以指望了。你不能丟下媽不管。”
旬旬怔怔道:“你讓我怎么管?”
“總得想想辦法,你還可以問池澄啊,我是他未來的岳母,他肯定會有辦法的。”艷麗姐說起池澄,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塊浮木。
“什么未來岳母。”旬旬發出一聲苦澀至極的干笑,“你不要再提這個人,我跟他早就完了。”
艷麗姐聞言先是不信,當她意識到女兒說的是真的,氣不打一處來地埋怨,“你連個男人都留不住,老天,我怎么這樣倒霉!”
是啊,為什么會這么倒霉!旬旬也不禁捫心自問,她只求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好像一夕之間,所有埋在地底深處的火藥桶都被人引爆。她想起母親剛才提起的那個名字,忽然打了個寒戰。當初也是他把周瑞生帶到艷麗姐的面前,緊接著艷麗姐就被周瑞生騙得褲子都不剩,讓他痛快的事接二連三出現,難道這僅僅只是巧合?
旬旬被雪水澆透了的一顆心忽然從絕望中躥出冷焰,她顧不上艷麗姐無休無止的自憐和哭泣,再也不去想天黑前能不能順利下山,發了瘋一般往回跑。
池澄果然就在半山腰的一處平臺上,興致盎然地欣賞一片表面被薄冰覆蓋的樹葉。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他露出詫異的笑容,打量去而復返的旬旬。
旬旬急促喘息著,喉嚨間發出的聲音不知道像哭還是笑。
“周瑞生在哪里?”
“你回頭找我就為了周瑞生?”池澄嘲弄地說道,“你對他也感興趣?”
旬旬嘶聲道:“你們也太狠了,騙光我媽身上的錢還不夠,居然讓她連房子都押了出去,你還不如要了她的命!”
池澄挑眉,仿佛聽不懂她說的話。
“別跟我裝糊涂!把別人玩弄于股掌間讓你很有成就感是嗎?你現在有錢了,周瑞生還不是乖乖變回你的一條狗,你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如果不是你,世界上那么多傻女人,為什么他非要找上我媽媽!”
“怎么,他騙了你媽的錢?”薄冰從葉子上滑落,池澄把手收了回來,一臉意外和同情,“看吧,我早說過他是個王八蛋,你們都不相信。”
旬旬氣得渾身發抖,“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媽被騙也是自找的,是她犯賤,我們全家都犯賤?這下你高興了,得意了?”
池澄拍了拍手上的水珠,寒著一張臉道:“看在你心情不好的分上,我不和你計較。不過趙旬旬,你對我有成見沒問題,潑臟水之前好歹要講道理,沒道理也得講證據。你憑什么認定是我指使周瑞生去騙你家里人?就算他是我表舅,我又怎么會知道他和你媽搞在一起?我撮合過他們嗎?你非要扯上我,那你也脫不了關系。你不招惹我,你媽又怎么會認識周瑞生?是你把你家人拖下水,你才是罪魁禍首!”
“是我的錯!”旬旬終于克制不住流下淚來,“我千錯萬錯就不該相信你,不對,一開始我就不該遇到你!你恨我可以,但是你沖我來啊。把我逼得一無所有也好,身敗名裂也好,我都認了,為什么連我家里人都不放過?”
“你哭了?我以為你身體里不生產眼淚。”池澄驚訝地看著她。
旬旬一步步朝他走近,淚水很快被風吹得干涸,緊緊地繃在臉上,“你簡直是個變態!我早說過的,越是這樣我越看不起你!因為你可憐,沒人愛你,你媽媽對你一點不在乎,你爸當你是外人,沒人愿意和你在一起,除了錢你什么都沒有,所以才揪著那點兒舊事不放手。你但凡擁有一點點幸福,就不會把花那么多心思,處心積慮去報復一個根本不認識你的人。可惜再折騰你還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丑!”
池澄臉色鐵青,旬旬幾乎可以聽到牙齒摩擦發出的咯咯聲。他扣住旬旬的手腕,將幾乎要戳到他鼻尖的手輕輕按了下去。這副樣子的他讓人心生恐懼,可是旬旬現在什么都不怕,噴薄的怒火快要把她渾身的血液燒干,她恨不得這把火也將他變為灰燼。
“行啊,你既然都這么說了,我再否認也沒什么意思。是我指使周瑞生又怎么樣?你現在就報警,去啊,看看有什么后果?要不你狠狠心,干脆再上前一步,這樣就一了百了,運氣好的話我們同歸于盡。”他用力將手一帶,旬旬一個趔趄,身體碰到矮樹叢的枝葉,昨晚的雨水夾著冰碴子散落下來,有幾滴濺到她的脖子里,像劇毒的螞蟻在皮膚上爬。旬旬驚覺自己憤恨之下竟全然把危險拋在腦后,她逼近池澄,指著他痛斥的同時也走到了棧道的外緣。他倆站在一個相對開闊的小平臺上,腳下是叢生的荒草,前方的灌木叢擋住了視線,但灌木叢外,山勢陡轉直下,不知道走到哪一步會一腳踏空。
旬旬倒吸了一口涼氣,連連往后退了兩步。
“害怕了?膽小鬼!你就是太愛惜自己,心里除了你自己什么都沒有。你爸是個老騙子,你媽貪心又勢利,把嫁人當作賣身,你是神棍和放蕩女人的混血兒!他們起碼是奔著最起碼的欲望去的,只不過比較直接,你呢,看似無欲無求,其實最自私!我是沒人愛的小丑,哈哈,你是什么?你是只破稻草人,空心的,誰都不愛!謝憑寧、那晚相親的男人、孫一帆,還有我,所有條件合適的男人都只不過是你尋求安定的工具。可惜你遇到了我,沒人愛的小丑和空心稻草人是多有趣的一對。你越是想縮起來過你的安穩小日子,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你不是想找個男人過一輩子嗎?不是留著你的‘一無所有’基金嗎?現在都泡湯了吧!我就是要讓你一無所有,封死你每一條退路,扒開你每一層皮,再來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半點兒真心!離婚你不哭,被我玩了又甩也不哭,眼看要掏出老本來替你媽擦屁股你才懂得掉眼淚!你是我見過最陰暗的女人!”
旬旬聽不下去,揚起空出來的那只手想要抽他一巴掌,再度被他擋下。
“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你看我對你多了解。可是我就是搞不清你們女人為什么動不動就要打人耳光。這是我最后一次告訴你,即便我喜歡你,即便你昨晚讓我那么滿意,但這一巴掌你想都別想。”
他說著,又在她面前揮舞著那個錢夾,“這里面現金和銀行卡加起來一共有四萬塊,你確定不需要?用不著客氣,過幾年你就未必值這個價了。”
旬旬喘著氣一言不發,她心里想,神啊,如果真有神靈的存在,她愿意用折壽幾年來換他立刻消失在眼前。
可是鳥不生蛋的地方連移動信號都沒有,神的恩賜又怎么會覆蓋到這里?
“有骨氣,我更愛你了,但是你最好不要后悔。”池澄往后退了一步,作勢要當著旬旬的面將錢夾扔下山去,然而誰也沒想到因為連日下雨的緣故,山石上覆蓋的泥土有了松動,他站的位置本就很險,投擲的動作使他重心傾斜,腳在濕漉漉的草葉上一打滑,整片浮土在他腳下崩塌。
身后的灌木叢擋了一下,可是哪里承受得了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被他扣住手腕的旬旬根本沒有反應的余地,只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往前栽倒,然后身子猛然往下一沉,兩眼一黑,伴隨著無數碎土和樹枝墜落的聲音,她本能地用另一只手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就在萬念俱灰之際,下墜的勢頭忽然一頓,好像有什么東西將她鉤住,緊接著被抓住的那只手一松,等她穩住身體,只聽見一聲悶響,周圍只剩下自己倒懸在不上不下的半空中。
那一霎,旬旬只覺得什么都被抽空了。腦子是空的,仍然保持下垂姿勢的那只手是空的,軀殼內某個角落也是如此。喊不出來,沒有眼淚,來不及驚恐,也不是悲傷,甚至感覺不到痛楚,只有山風帶著冰屑呼嘯著洞穿而過。興許他是對的,她真的是一只空心的稻草人,忽然之間最可惡的小丑都消失了,只余稻草人掛在荒野里,張開手,懷抱終日空虛。
她抱住了一根碗口大的樹干,這才發覺是背后的登山包掛住了枝梢,勉強逃過一劫。她在不間斷的碎石聲中,屏住呼吸艱難地調整自己的姿勢,總算在樹干無法支撐之前,將原本的倒懸變為相對有利的正面攀緣姿勢,驚出滿身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