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旬旬照例是在路口下車,比池澄稍晚一些到達公司。剛推開玻璃門,她立刻就嗅到了幾分不尋常的氣息。大多數已到的同事都保持站立觀望的姿態,他們視線的焦點是孫一帆的辦公室,那里有兩個穿著制服的公安干警,正在與恭敬陪侍一旁的周瑞生對話。
旬旬走進財務辦公室,難掩震驚。里面只有她和老王兩人。不等她開口詢問,老王已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道:“公司出事你聽說了吧?都在傳孫經理私下倒賣公司藥品,他發到吉順的幾批貨都到了他自己手里,經銷商壓根就不知情。這下好,被人捅了出來,都報案了。據說是筆不小的數目,保不準要坐牢的!
“他人呢?”旬旬問。
“被另外兩個穿制服的帶走了,你知道另外兩個留下來是要干什么嗎?”
不需旬旬費神去猜,她很快收獲了答案。就在說話間,一手拎著牛奶三明治的陳舟剛出現在公司門口,那兩個警察便在周瑞生的指認下迎了上去,說是要把她請回去“協助調查”。
這一下,公司里更是炸開了鍋,同事們都在相互低語議論著。
在被帶走之前,陳舟被要求回到她所在辦公室整理相關材料。旬旬和老王作為本部門人員,也在兩名警察的監督下配合工作。
陳舟此時臉色灰敗,但并無多少恐慌和意外。她把一疊紙質文件往檔案袋里塞,簡單的動作,卻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后有幾頁紙從檔案袋邊緣飄落在地。
離她最近的旬旬忙替她蹲下去撿,陳舟也彎下了腰。
這一幕,多么像旬旬初來報到時的場景,只是當中的滋味早已不同。
陳舟沒有接受旬旬的好意,自己撿起了那幾頁文檔。
“你安心看笑話吧,我用不著任何人的同情!睍r至今日,她的剛強性子依舊沒變。
共事以來,旬旬和陳舟雖無私交,但相處一直不錯,看到曾經在一個辦公室里朝夕相處的人落到如此下場,旬旬也不由得心有戚戚。
“你明知道他只是利用你!
陳舟從事財務工作多年,對其中要害的了解程度不比任何行家少,沒有人可以騙得了她,只有她自己可以。
她朝身旁的旬旬自嘲道:“俗話說: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和他不過是把自己最多且最無用的東西拿來和對方交換,也談不上利用。”
陳舟最多的是什么,做不完的工作,而孫一帆呢,他最不缺的就是感情。
旬旬低聲問道:“值得嗎?”
陳舟的東西收拾停當,盡可能地朝旬旬擠出個笑容,“這一次他和我的名字終于寫在了一起。”
旬旬想起那句“沉舟側畔千帆過”,倒也是,如今孫一帆不再是陳舟身畔過路的一葉輕帆,她付出所有來跟隨他的風向,如今帆墜舟沉,從今后,每個提到他過往的人都不會忘了她的名字。在某種形式上,她完成了自己渴望的擁有。
警察離開后,辦公室里的人依然沒能從震驚、亢奮或心有余悸中回過神來,誰也沒有想到春節長假的最后一天會出現如此戲劇性的一幕。周瑞生不知道和誰大聲說道:“我早就覺得他不懷好意,像這種吃里爬外、對公司不忠誠的人遲早都沒好下場!”
其余的人依舊竊竊私語,直到池澄從辦公室走出來,他們才假裝回到崗位上,低頭各干各的事。
他一路穿過辦公室中央,進到只剩下兩個人且亂成一團的財務部,起初只是不說話,面無表情地左看看右看看,看得里外的人心里都惴惴不安。
老王畢竟是有些年紀閱歷的人,起初他只顧埋頭收拾,忽而好像領悟到了什么,嘴里叨叨著,找了個理由撤出了財務室。
旬旬也不知道池澄是什么意思,只見他靠坐在原本屬于陳舟的辦公桌上朝她開心地笑。
“我沒有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這下你放心了?”他道。
然而旬旬的百味交集又豈是“放心”兩個字可以概括的。
她見四下無人,保持著手頭上的忙碌,嘴里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會有今天,這才是你樂意看到的!
“難道我不該表現出高興?我為我爸和他老婆同時清理出一個蛀蟲和一個內應,大家都應該熱烈鼓掌!
“為什么偏偏要等到這個時候?”
池澄做出失望的表情,“我以為你今天會問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什么時候。不過既然你問了,我答應過一定不會瞞你!彼駛小孩子炫耀自己心愛的作品,“為什么不等到這個時候?姓孫的雖不是第一次那么干了,但憑那些零零散散的出貨量,我費那工夫干什么?報到總部,讓上面訓他幾句又保下來?最多辭退了事,這有什么用?要動手就等他干一票大的,好歹犯罪金額夠他在里面待上幾年,出來在這個行業里也混不下去了。這叫打蛇打七寸,對待落水狗,就要一次讓他翻不了身!”
“你怎么確定孫一帆在年前會干票大的?”
“也沒什么,只不過我聽說他家里的老父親生了病,‘這么巧’辦事處又調整了分配制度,他的獎金和提成都要在年后才能發放。以他對我的不屑,想也知道他絕對不會開誠布公來求我!
“現在還額外贈送了一個陳舟,一舉兩得,簡直再劃算不過了吧?”
“你和我不是一對,簡直就天理不容!”池澄笑得坦蕩無比。
旬旬想起陳舟,一聲嘆息之余也有些脊背生涼。若當初她一時糊涂,在孫一帆的發貨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當如何?
池澄見她猶疑,安慰道:“你不用替她操心,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總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旬旬說:“她不是愚蠢,只不過是太愛孫一帆!
“不蠢嗎?旬旬,換作是你,你會為一個男人奮不顧身做傻事嗎?”他已替她做出回答,“你不會!看,這是我喜歡你的地方,也是我討厭你的地方!
他站直了身子,伸了個懶腰,“做完了節前大掃除,大家就可以過個安穩年了。”說完,他湊過去笑嘻嘻地抓起旬旬的手,那親昵自然無比,“你說外面那些偷偷看我們的人在想什么?”
旬旬一慌,想撤手時便明白已沒有那個必要了,因為好奇的人們心中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沒有想到自己和池澄的關系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暴露在其他人面前。自進入堯開以來,雖然兩人暗里始終沒斷過千絲萬縷的關系,但除了周瑞生外,其余的同事從未看出任何端倪,其中甚至包括孫一帆。這里面除去兩人都善于偽裝的緣故,還有很大一部分得益于人們從未將他們聯系在一起。
池澄這種人,只要他藏起孔雀的屁股,亮出漂亮的尾羽,很難不引人關注。但實際上無論是客戶還是同事的群體中,真正對他有實質企圖的異性少之又少。
長在樹頂的蘋果,即使它再紅艷誘人,一般人很少對它動腦筋。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把秤,爬上去的成本太高,成功的概率又低,他們更愿意選擇那些伸長手或跳一跳就夠得著的,味道其實也還不錯。最紅的蘋果最好就讓它高高掛在枝頭,可如果它不小心從枝頭掉落,砸中的是牛頓也就罷了,誰能相信它敲醒的只是那個樹下打盹的蔫蔫少婦?
“你想干什么?”旬旬既不安,又有些難為情。
池澄說道:“我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要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怕別人都覺得是你舉報了陳舟和孫一帆。不用擔心,因為遲早他們都會這么認為,還不如痛快一點。讓大家都知道了我們的關系,你也沒那么容易對我始亂終棄。”
旬旬咬牙道:“你對我太好了!
“我一定會繼續努力!背爻沃t虛地回道,“好了,讓我們再熬完這刺激的一天!
“別走。我還沒問呢,你第一次見到我到底是什么時候?”
池澄嘴角上揚,說:“你剛才已經問了我很多,今天的額度早就用完了!
看到旬旬面露氣惱,他心情大好。
“別急,明天上了山我就告訴你!
谷陽山森林公園坐落在市區一百八十公里外,是本地小有名氣的風景勝地,歷史上曾以道教文化揚名。雖然獨攬勝景,一年四季“春花夏云秋葉冬雪”堪稱四絕,可因其山勢延綿,高且險峻,路如羊腸,讓無數人望山興嘆,多年來游人罕至,除了山上村寨里的原住民,只有少部分攝影發燒友、背包客或虔誠的信徒敢于冒險登山。其旅游資源被開發只是近幾年的事。自從主峰頂上修建了一座設施奢華齊備的養身度假山莊,山上的路也隨之開通,觀光客才逐漸多了起來,許多景點陸陸續續被發掘。不少人慕名而來,將山上的風光靈氣視作滌蕩城市喧囂的良藥。
旬旬雖然自小就知道這座山的存在,卻從未來過。以她的性格,自然是尋常的平凡人世間更能給她充足的安全感。可池澄鐵了心也要帶她上山,說要找個特別的地方和她度過一個難忘的春節。
從猶豫到被說服對于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個艱難的過程。春節是中國人一年到頭的大日子,旬旬離了婚,但總還有個親媽,就算鬧了別扭,大過年的總不好置之不理。她原打算除夕回去和艷麗姐吃頓團圓飯,如果池澄愿意,也可以同往;厝ブ,旬旬再次給艷麗姐打了個電話。這次艷麗姐沒有再絮叨,熱情地讓她一定要把池澄帶回來,然而當旬旬一提到她向池澄借錢的原因,沒說幾句,母女倆就再次在電話里鬧翻。再加上艷麗姐滿懷期待地說除夕夜周瑞生會露一手,做幾道拿手好菜,旬旬更徹底打消了“團圓”的念頭。別人都是“團圓”的,孤家寡人只有她自己罷了。
艷麗姐那邊暫時是回不去了,旬旬心里難免有些失落,池澄卻高興不已。用他的話說,他也是有家不能回,同是天涯淪落人,旬旬一開始就應該放棄掙扎,老老實實隨他上山去。
山上會有什么,旬旬渾然未知,不過她能夠確定的是,她若是不答應,池澄的死纏爛打絕不會休止。而且,對于他始終未松口的那個謎,她也將繼續蒙在鼓里。她和池澄到了這一步,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據負責安排上山事宜的周瑞生說,這個季節的谷陽山是賞霧凇的最好時節,對于終年生活在濕熱環境中的南方人來說極為難得,而山上的接待能力有限,好的酒店客房緊俏,若不是他神通廣大,恐怕難以在短時間里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
除夕的前一天,旬旬坐在了開往谷陽山的車上,身旁是一看即知心情頗佳的池澄。周瑞生自告奮勇地送他們。到了山腳下的景區大門,旬旬遠眺如長蛇般的環山路,不顧周瑞生如何吹噓他多年的車齡,堅持換了景區當地的司機來跑接下來的路程。如此一來,周瑞生也沒了上山的必要,池澄讓他將車留在停車坪便可乘坐當日的旅游車返回市區。
要說這日的天氣并非出游的上佳選擇,冷風中夾雜著延綿不絕的細雨。從山腳到目的地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里,旬旬感覺自己頭頂的白發又悄然添了好幾根。路邊豎立的警示牌上刷著她見過最誠實的標語―“山高、路窄、坡陡、彎急”。常常一邊是懸崖,另一邊是峭壁,第一次來的人完全無法預想下一個彎會拐向哪里,好幾次的顛簸都讓后座的人被彈得撞到了頭。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山路上每年出現的翻車事故都不在少數,這更令旬旬深感選擇本地司機無比正確。
池澄滿不在乎地笑話著旬旬的膽小。他起初還頗為享受她的緊張,因為每當出現急彎和險道時,旬旬就會情不自禁揪住他的衣服,直到被她的手指掐到了肉里,才又是笑又是喊痛。
“喂,你輕點兒。不要借機占我便宜!”他嘴上不吃虧,卻借著一次次的急轉彎將她摟得越來越緊。
旬旬明知他險惡用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暗地里腹誹,說不定這就是他死活要哄她山上的目的,早知道他不會安什么好心。
當他們經歷九轉十八彎終于到達目的地,旬旬推開車門,凌厲的山風打在面上,鉆進衣服的每個縫隙里,她整個人好像成了一根速凍的胡蘿卜。
池澄搓著手把行李交給了度假山莊迎出來的門童,笑嘻嘻地問她道:“這下你覺得夠冷了嗎?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因為半夜睡覺的時候更冷!边@時旬旬才痛定思痛,永遠不要低估一個男人低俗而堅韌的心。
他們下榻的明燈山莊正是谷陽山頂那座龐大養生會所的主建筑。辦理手續時,旬旬毫不意外地在池澄一點兒都不誠懇的抱歉中,被告知山莊里僅剩一間客房。向工作人員一打聽之下她才得知,客房緊張的確不假,但原因絕非之前周瑞生所說的旅游業興旺,而是由于每年的這個季節山頂氣候惡寒,是不折不扣的旅游淡季,山莊只對外開放了一棟臨崖別墅,又接待了一個以攝影愛好者為主的小型旅游團,所以客房才所剩無幾,但留給他們那間是整棟樓視線最開闊、景致最好的房間。
“你要是對我不放心,也可以考慮附近的度假木屋,雖然沒熱水沒暖氣也沒安全保障,但我保證會有空房間……”池澄善解人意地說道。
旬旬問:“你還能保證我換到木屋,半夜不會看到你的臉?”
他只顧著笑,沒有回答。
山莊里的暖氣讓人得以緩口氣,旬旬放下行李,打量著這個雙人標間。她有些明白為什么周瑞生臨時為他們訂到了客房,結果還是挨了池澄一頓狠批了―如果是按照池澄的主觀愿望,只怕恨不得這里只有一張僅容兩個人擠在一起的小床。
池澄斜靠在其中的一張床上,興致盎然地看旬旬走來走去四處查看房間里的安全設施。
“趙旬旬,那門鎖夠結實嗎?能不能抵擋外星人入侵?”
“……你確定我們有被攝像頭偷拍的可能?”
“浴缸里有沒有電流?”
“你只帶一條干凈床單,要是我感染神秘病毒,還不是會傳染你?”
旬旬充耳不聞他的廢話,自顧做自己的。池澄沒趣,又好心提醒道:“還有陽臺,半夜小偷爬進來就糟糕了……”
旬旬的下一個目標正是陽臺。她走出去,朝工作人員嘴里“風景美輪美奐”的陽臺向外看了一眼,頓時汗毛倒豎。這下她確信沒有歹人會爬窗而入了,因為這臨崖別墅當真依山勢而建,若是不想活了,從陽臺跳下去便是萬丈深淵。雖說有玻璃的防護欄,她還是忍不住回撤,坐在遠離險境的床邊仍惴惴不安,生恐這房子地基不牢,稍不留神就整個摔得片瓦不留。
池澄笑夠了,把她拉起來,說道:“吃飯時間還早,陪我出去走走!彼娧桓信d趣,又嚇唬道:“你一個人留在這里,當心摔下去連個墊背的都沒有。”
旬旬恨恨地換了身衣服隨他走了出去。下午時分,山莊外雖然暫時停了雨,但天空陰沉依舊,灰蒙蒙的云壓在滿目的蒼翠之上,空氣寒冽,人卻總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朝這邊走。”池澄指著通往明燈山莊后面的石子路說,“我來過幾次,這條路上的風景不錯!
旬旬收緊領口,跟在他身后。池澄邊走邊打量她此時一身的戶外裝扮,嘖嘖稱奇,“趙旬旬,你居然有‘始祖鳥’的沖鋒衣。我真想知道你包里還有什么讓我想不到的東西!
也不怪他大跌眼鏡,旬旬看起來就不像熱愛戶外運動的人,她這一身所需不菲,登珠峰都沒人敢笑她不專業。以她精打細算的理財方式,絕不會輕易在任何不需要的地方做投入。
不過池澄轉瞬又明白了她的意圖。
“這是你為應付地球毀滅、冰川時代來臨準備的物資之一嗎?”
沒有回答即意味著他猜中了,池澄忍俊不禁,“你把它都用上了,我感到很榮幸!
面對他的揶揄,旬旬紅著臉不咸不淡地回應道:“不用客氣。”
他一路都沒止住笑意,不經意已經走出很遠。這石子路看上去極長,像一條穿梭在綠色屏障中的白蛇。起初還能迎面遇上幾個散步回來的游客,更往深里走,人影漸稀,風掠過松枝的聲音成了主題。
“你快點兒,小心沒跟上,被山里的野人擄走了。”池澄見旬旬越走越遲疑,便在前方幾步開外嚇唬道。
他們這時正走到一個碧幽幽的水潭前,旁邊的石壁上刻著“藥池”二字,潭上架著一座窄窄的雙木橋,上面覆蓋著綠色苔蘚。這里像是兩個景點之間的分界線,橋另一頭的石子路通向更深的密林。
旬旬經他這么一嚇唬,索性停下來要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