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是愛她的。
他說留下來較真的那個才是真正在意她的人。
他背后藏著濃霧一般的謎,他捉摸不定,他有時候把她氣得牙根發(fā)癢,他沒給過她哪怕一丁點的安全感……可他從來都在懸崖邊給她留有一寸余地,讓她心涼失望的往往是那些她自認為靠譜的人。
最近的一個便捷酒店就在前方不遠處,那里有整潔的床單、安靜的空間和二十四小時的熱水,只要旬旬再往前走那么幾十米,她便可以暫時放下所有的負重,換來一夜好覺,等到明天曾毓趕回來,寄養(yǎng)了老貓,她的生活就可以回到正常的軌道。
而那把鑰匙所通往的地點卻在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什么,她完全不能夠想象。
旬旬握緊鑰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轉(zhuǎn)了一圈。路燈、車燈、廣告燈箱和街角霓虹……無數(shù)的光影在她迅速轉(zhuǎn)身的瞬間仿佛連成了一片,明明是耀眼的,卻又如此混沌,就好像一座龐大無邊的海市蜃樓。有那么一霎,她完全無法判斷什么是虛幻,什么是真實。
池澄的感情是值得依仗的嗎?他口口聲聲的愛是真是假,又能夠維持多久?可這世上真的有人會愿意耗盡如此多的經(jīng)歷來陪你演戲、引你入局?如果有,在這煞費苦心的背后,想必也藏著他至為在乎的東西,而她平凡如斯,何德何能?
旬旬之前的抗拒更多的來自于畏懼,她太想保全自己,步步留神、謹小慎微地生活,總在為自己的明天未雨綢繆。可明天有什么,誰能預料得到?那么小心地看著腳下,她卻也從來沒有比別人走得更平穩(wěn),該倒霉就倒霉,該摔跤還是摔跤。其實所謂明天,不就是由無數(shù)個今天所構(gòu)成,為了不可捉摸的將來錯失觸手可及的現(xiàn)在,是不是太過愚蠢?
真與幻的界定從來就與普通人無關(guān)。演戲有什么要緊?只要從始至終投入,欺騙也罷了,只要被騙的那個人永遠相信。她曾經(jīng)一心一意皈依的人間煙火不過是泡影,那么就算眼前真的是海市蜃樓,又有什么可畏懼的?
又一輛出租車緩緩停靠了下來,這一次,她上車示意司機前方掉頭,沒有遲疑。
車子將旬旬送到了她所要求的地點,因為手持門禁卡,一路穿行于小區(qū)之中還算順利。一個夜巡的保安在遭遇旬旬問路之后,索性將她護送到池澄所在的樓棟之下。
在把鑰匙插進鎖孔之前,旬旬發(fā)熱的腦袋里除了一個目的地,其余全是空白。隨著鎖芯轉(zhuǎn)動的聲響,她才有些從方才魔怔一般的沖動中醒了過來。
這扇門一旦打開,等待她的不僅是一個陌生的房間,甚至有可能是她親手選擇的另一種人生歸宿,而她居然都沒想過要打一個電話來確定自己將要投奔的那個人在不在。
池澄是說她隨時都可以來,但前提是他還在這個城市。她憑什么肯定他不會離開?幾個小時前他們還吵得如同前世夙敵,看他發(fā)脾氣的樣子是動了真格,公司的事目前又是一團亂麻,正如酒桌上他對其他人所說,他想要去哪里不行?要走的話隨時可以甩開爛攤子去任意一個地方享受他的愜意人生。
容不得她臨陣退縮,天生契合的鑰匙順利打開了門鎖,旬旬覺得頭皮一陣發(fā)麻,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如果他還沒有回來,立刻掉頭就走假裝從未來過。
如果里面有另一個女人,她就把鑰匙還給他,徹底消失在他眼前,剩下半個月的工資也不要了……年終獎倒是可以托陳舟代領(lǐng),前提是還有她那一份的話。
越是這種時候,旬旬蘇醒過來的思維就越要命地活躍,偏偏都是沒出息的主意,頃刻之間已為自己準備了多種退路。
客廳的燈亮著,一眼望過去并沒有人。兩居室的房子陳設(shè)考究,各類生活所需一應(yīng)俱全,但個人色彩并不濃郁,除了搭在沙發(fā)靠背上的外套是他白天穿在身上的,此外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私人物品。很顯然這是那種精裝修后專用來出租給中高端租戶的房子,而現(xiàn)任租客并沒有在這個用來睡覺的地方花費太多的心思。
旬旬拘謹?shù)卣驹诳蛷d,叫了幾聲池澄的名字,等待片刻,卻無任何回應(yīng)。她思慮再三,走進了臥室,但就連床上也不見人影。視線所及的每一扇門都是敞開著,每一處的燈都被打亮了。
旬旬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會出了事或遭賊了吧”,不由心頭一緊。她走回客廳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沙發(fā)旁的一個紙箱,將它擺正歸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裝著的竟然是滿滿當當?shù)囊幌浞奖忝妫鞣N旬旬叫得上來叫不上來的品牌,各類口味一應(yīng)俱全。
好端端地,他儲備那么多的方便面干什么?這一大箱子足夠他吃到春節(jié)后。想到“春節(jié)”這兩個字,旬旬好像又隱約猜到了些頭緒。這個在旁人面前宣稱自己去處多多,只要他愿意,春節(jié)長假期間可以飛到世界各地任何一個地方享受人生的家伙,該不會做好了過年的時候獨自在這房子里用方便面度日的打算吧?
她順著過道一路查看,盡頭的浴室竟傳來了兩個男人的對話聲。旬旬嚇了一大跳,幾欲遁走,卻實在放心不下。她又輕喚了幾遍他的名字,依然沒有人回答她。
浴室的門虛掩著,她不知道里面說話的是誰,壯著膽子一下把門推至全開,里面整個空間一覽無余,并沒有她想象中的幾個男性歹徒,只有浴缸里仰臥著一個人,不是池澄又是誰?而他正對著的墻壁上方懸掛著一臺二十二寸左右的電視,屏幕上正上演著當?shù)氐纳鐣侣劇?
旬旬不知道該不該長舒口氣,因為池澄還是沒有動靜。年會上他喝了不少,她懷疑他醉至不省人事。唯恐出了什么事情,她顧不了那么多,連忙近前看個究竟。池澄果然雙眼緊閉,幸而呼吸均勻。
“喂,你醒醒。”旬旬搖了搖他裸露在水外的肩膀,實在不行,又加重力道拍了拍他的臉。
這下浴缸里的人總算遲緩地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前方的電視,看了看自己身在的位置,又看了看身邊的人,一時間竟沒有什么反應(yīng),似乎完全沒有搞清眼前的狀況。
“你到底回魂沒有?水都涼透了。你沒事吧?”他的樣子令旬旬不無擔憂。
“我有什么事?趙旬旬?”
雖然他出乎意料的平靜和木然讓旬旬無法適應(yīng),但至少認出她來了,雖然困惑如故。
“你在這兒干嗎?”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旬旬緊張得口舌發(fā)干,橫豎已經(jīng)到了這里,索性直截了當?shù)乇贾黝}而去。
“你說過你……你愛我是吧?那我現(xiàn)在就問你,之前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你愿不愿意接受我……還有我的那只貓?”
池澄的視線在她臉上凝滯了好一陣,渙散的目光總算重新凝聚了起來,臉色陰晴難定。在這期間,旬旬心跳如雷,一輩子都沒那么緊張過。正留心他的反應(yīng),沒想到他手一抬,撩起一串水花,盡數(shù)潑到她的臉上。
旬旬閃避不及,又惱又懵地在臉上拭了一把,嘴里好像都嘗到了洗澡水里浴液的味道。
“有病,你干什么呀?”
池澄不理她,低聲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不會泡傻了吧!”眼看他的神色越來越如常,旬旬心里就越來越?jīng)]底。她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就是個瘋狂的意外,反正遇上了池澄,就沒有什么是靠譜的。只拿今晚的事來說,她都那么豁出去了,他為什么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在客廳里驚愕于她的出現(xiàn),伸出雙手擁抱她或?qū)⑺s出去?
“你還沒有回答我!”她快要惱羞成怒了。
“把你的問題再說一遍。”池澄表情古怪。
有些話其實只能說一遍,再復述就是怎么聽怎么別扭。旬旬訥訥道:“我問你愿不愿意收留我的貓。”
他徐徐摸著自己的下巴,“這個……看情況!”
連習慣性動作和討價還價的姿態(tài)都回來了,看來她熟悉的那個池澄已然元神歸位,旬旬的不自在感更強烈了。
“什么意思?”
池澄瞥了她一眼,指著浴室柜的方向說道:“意思就是說你先去給我拿塊浴巾。”
這個和老貓又什么關(guān)系?旬旬腦袋已當機,呆呆地問:“為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用極大的耐心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就算是我,這個時候也是會不好意思的!”
旬旬聽完池澄這句話,眼神下意識地朝浴缸里瞅了瞅。
“喂!豈有此理,我都說了,你還故意探頭來看!”池澄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就算原本是泡泡浴,他打了個盹,泡沫多半已破滅殆盡,水下風光盡收眼底。他縱是再無所顧忌的人,也難免流露出窘迫之意,不由自主地換了個姿勢。
“哦!”旬旬好像這才徹底明白他的意思,驚恐地站起來,往后一連退了幾步。她不能夠相信剛才蹲在浴缸邊向一個一絲不掛的泡澡男推銷自己的家伙竟然是她本人,她一定是被某種類似于呆頭雁的生物附體了。
她頂著一張紅番茄的臉去給他找毛巾,不忘舌頭打結(jié)一般地為自己解釋,“這個……是這樣的,你沒關(guān)門,我怕你遭人打劫了……”
“我還怕被你劫了!”池澄拽過她背身遞來的毛巾,“趙旬旬,平時看不出來你那么生猛呀。毛巾遞過來一點兒你會死呀,看都看夠了還裝?”
“其實我沒看見什么。”幡然悔悟面壁思過的旬旬趕緊說道。
池澄一聽這拙劣的謊話頓時不樂意了,“你騙鬼呀。那樣還沒看見,除非你瞎了。別得了便宜賣乖!”
旬旬只得順著他的話表現(xiàn)自己的誠實,“我,我只是看到了一點點……”
“誰一點點?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的聲音又抬高了幾個分貝。旬旬被他攪得滿腦糨糊,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自己說看了還是沒看,左右不是人,都快哭出來了。
“我是看到了,但看得不是很清楚……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想看你……算了,對不起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