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旬瞄了一眼靈柩的方向,沒好氣道:“是夠隆重的,換你躺里面都說得過去。”
池澄不以為忤,笑著說:“你不是真心的,我從你眼里看到了欣賞。”
旬旬想吐,“演得跟真的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死者家屬,我是走過場的。”
“那你要自我檢討一下。你媽媽說你也在你繼父身邊待了十多年,按說他對你還不錯,怎么我覺得你一點兒都不難過?”
的確,整個喪禮過程中,旬旬一滴眼淚都沒流。但這并不代表她不傷心。她感激曾教授給了她們母女風(fēng)雨無憂的那些年,他這么撒手辭世,她心里空落落的。也許是對于這個結(jié)局早有所預(yù)期,喪禮的瑣事又繁雜,加上她這個人雖沒出息,偏偏淚點高,所以這個時候反倒哭不出來。現(xiàn)在想起來,她親爹去的時候她也是如此。論哭得聲情并茂,艷麗姐珠玉在前,她也不便東施效顰。
旬旬瞪了池澄一眼,不再理會他。可她發(fā)覺,自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四下到處是熟人,這無異于領(lǐng)著他巡場一周,她只得找了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又停了下來。
“你別纏著我了,我不想讓人誤會。”對于軟硬不吃的人,旬旬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池澄說:“所有的人都誤會,就你不那么認為,那很有可能大家看到的才是事實,其實是你誤會了。你不討厭我,你是害怕你自己。”
旬旬是不討厭池澄,大多數(shù)女人都很難對一張好看的、總是朝你笑著的臉說討厭,說了也不是真心的。即使他是將她婚姻逼上絕路的罪魁禍首,可她的婚姻就好像積木搭建的堡壘,只要底下有一小塊稍稍傾斜,很容易就分崩離析。他是推了她一把的那雙手,雖然目的難明,可她自己也不是堅如磐石。與其說恨,不如說她畏懼他,或者正如他說的,她是害怕他引出的那個陌生的自己。但這畢竟和愛相去甚遠。
“幼稚!不討厭不等于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我幼稚?哼哼!年輕和智商從來就不成正比。”池澄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嘴角一勾,“你前夫才是個幼稚的人。你們離婚前,他給我打過電話……你不知道?”
“他說了什么?”旬旬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看他的樣子又不像說謊,既然他非要賣關(guān)子,她就順著他問下去。
“他生怕我把你騙到爪哇國賣錢。在他眼里,你就是個涉世不深、患得患失的家庭婦女,沒有什么生存能力,很容易被人吃得皮都不剩。”
“難道我不是嗎?”
池澄盯著旬旬的臉,“我當(dāng)時就對謝憑寧說,可憐你們在一起幾年,他壓根就不了解你。”
“這么說你了解我?”旬旬來了興致,她想看看他何德何能,她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池澄摸著下巴,“我覺得你這個人吧,既悲觀又現(xiàn)實。你相信什么都是假的,又偏能說服自己把那當(dāng)真的來看待。來打個比方,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就好像沙漠里面兩人迷了路,走著走著,快要彈盡糧絕,忽然前面看到了炊煙呀,城樓呀……同伴覺得有救了,高興地想要撲過去,這時候你就會拿出鐵證如山的理由,說走過去也是死路一條,因為那是海市蜃樓。你的同伴一聽,絕望了,說不定就把剩下的最后半壺水一扔,一頭撞死。你就會把那半壺水撿起來,繼續(xù)朝海市蜃樓走,假的就假的,靠著這半壺水,好歹還能在那里撐過一陣。”
旬旬聽完,睜著茫茫然的一雙眼睛,也學(xué)他的樣子摸著自己的下巴。她覺得這個姿勢不錯,看起來特深沉,而且像是在思考,哪怕腦袋里全是糨糊。“我有一個問題,誰是我的那個同伴?”
池澄聳肩,“誰知道,反正是個倒霉的家伙!”
池澄磨嘰了一陣,忽然接了個電話,說有事也得提前離開。旬旬好歹送走了瘟神,剛松了口氣,曾毓一臉困惑地走了過來,指著他的背影問:“那是誰?”
旬旬支支吾吾地逃避問題。
“我怎么覺得有點兒面熟?”曾毓若有所思。
旬旬心中一動,“你見過他?”她莫名地有些激動,這激動里又夾雜著幾分真相揭曉前的畏懼,假如曾毓認識池澄,那就可以肯定她和他過去一定有過交集。
曾毓苦苦尋思,最后給出了一個讓旬旬想死的答案。她說:“記不清了,大概是像年初看的一部電視劇里的男主角。”
看旬旬無言以對,曾毓笑著說:“反正還算養(yǎng)眼。你們躲在一邊嘰嘰咕咕,別以為我看不見。快說,他到底是誰?”
旬旬臉一紅,立刻被曾毓揪住了把柄,她用手指著旬旬,“那個……哦,我知道了,他就是那個誰!”興奮之余,她捉弄地翻過旬旬的手掌,有模有樣地學(xué)她在上面比畫那個名字。
“我沒猜錯吧?”
旬旬做了個“噓”的手勢,盡管她也不知道要瞞著誰。
曾毓欷?[不已,“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早知道我也不用拒絕連泉的好意。奸夫能來,炮友怎么就不能來?”
葬禮結(jié)束,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經(jīng)受柴米油鹽的考驗。曾毓的長兄長姐住進了大學(xué)里的招待所,始終沒有再踏入家門一步。那里有過他們舊時的記憶,而今卻只剩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生活的痕跡。他們的生母早已如沙灘上的印記,被后來的浪花所湮滅,所有人都只會把那個鳩占鵲巢的女人當(dāng)作曾教授遺孀,沒誰還會記得曾經(jīng)存在過的那個曾太太,除了他們自己。
他們通過曾毓出面將旬旬母女約出來,打算面對面地談?wù)勗淌谶z產(chǎn)的分配。艷麗姐避而不見,拒絕出席。在她看來,自己再怎么說也是對方的繼母,他們有事應(yīng)該親自登門造訪,這是最起碼的尊重。況且,在她心中,根本就不存在“分配”的問題。她丈夫留下來的東西,理所當(dāng)然就應(yīng)該是她的,誰也不能從她手里奪走。
艷麗姐不懂法,她可以執(zhí)拗天真,旬旬卻不敢那么樂觀。曾教授生前和艷麗姐共同居住的這套房子是在婚前購買,屬于他和前妻的共同財產(chǎn)。和艷麗姐結(jié)婚后,迫于兒女的壓力,曾教授也一直沒有在房產(chǎn)證上加上她的名字。也就是說,艷麗姐自以為的家其實與她沒有多大關(guān)系,即使她通過法律途徑主張自己的合理權(quán)益,但恐怕最后能夠分到她手上的也所剩無幾。曾教授前妻的幾個子女聯(lián)合起來,完全有辦法將她掃地出門。
最后還是旬旬代表母親出面與繼兄繼姐“談判”。旬旬再次就往事向他們道歉,并試圖告訴他們,艷麗姐當(dāng)年即使有錯,但嫁進曾家這十幾年,她盡到了妻子的本分,好好照顧曾教授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希望他們念著曾教授的情分,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讓艷麗姐在喪夫之后有個安穩(wěn)的晚年。
曾毓的兄姐不為所動,他們堅持自己的立場,那就是艷麗姐有權(quán)得到她應(yīng)得的。父親死后的葬喪費、撫恤金等他們一概可以不要,只要求拿回屬于他們父母的房子。如果艷麗姐非要住在里面也不是不可以,看在父親和她也是夫妻一場,他們可以做出適當(dāng)?shù)淖尣剑G麗姐必須將曾教授留下的撫恤金全部拿出來,以交換那套她住習(xí)慣了卻并不屬于她的房子。
這些條件一開出來,旬旬已經(jīng)知道行不通。以艷麗姐的脾氣,是寧死也不會搬走的,但要她交出已到手的撫恤金,還不如干脆要了她的命。曾毓的兄姐卻說,艷麗姐不滿意他們開出的條件也沒有關(guān)系,那大家就法庭上見,讓法律來做出公正的裁決。
他們敢于這么說,想必已清楚對簿公堂的結(jié)果只會對他們一方有利。旬旬心灰意冷,對方根本就不是為錢而來,那筆撫恤金在他們眼里算不了什么,他們是在為含恨而逝的母親討個公道,在外漂泊了十幾年等的就是這一天。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再說服對方,為今之計,只盼他們寬限時日,等到年后她離婚分得的房子租約到期,再說服艷麗姐搬過去與她同住。
最后是一直沒參與討論的曾毓發(fā)了話,她對自己的哥哥姐姐說,自己愿意將父親寫到她名下的那套房子過戶給他們,讓他們適可而止,不要把人逼到絕路。
曾毓的兄姐萬分失望。他們問小妹,難道這些年她已忘了自己是誰生的,往了是誰拆散他們的家?
曾毓說,她只知道就算收回多少套房子,就算艷麗姐一無所有,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過去的日子也只能成為過去。
雙方僵持了許久,最后各自都作出了讓步。曾毓把房子過戶到兄姐名下,艷麗姐現(xiàn)在居住的那套房子則由她與曾毓共同所有,艷麗姐無權(quán)主張房子的買賣,但只要她在世一天,就可以安心住在里面。
回去的時候,曾毓單獨送了旬旬一程,她始終沒有說話,但旬旬明白她心中很不好受。對方才是她的血肉至親,曾教授沒了,他們是她最親的人,這些年他們兄妹幾個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感情一直很好,哥哥姐姐一直最疼小妹,始終彼此牽念,現(xiàn)在卻為外人傷了情面。
旬旬對她說感謝,卻連自己也覺得這個“謝”字說出來太輕飄。
曾毓卻說:“我從來沒有把那套房子當(dāng)成是自己的,你我都清楚,只要我爸爸還能多撐一段時間,他一定會為你媽安排好后路,那房子他必然會留給她的,我現(xiàn)在這么做,也只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旬旬道:“不管怎么說,沒理由因為我媽的事到頭來讓你吃了虧。過幾個月,等行情好一點兒,我就把我那套小房子賣了,錢你拿著,雖然不夠,但至少我心里好過些。”
曾毓嘲弄道:“你呀,你這個人的毛病就是什么都想得太明白,分得太清楚。我吃虧我愿意,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你拿什么和我比?我是新時代職場精英,你呢,你是倒霉的離婚無業(yè)婦女。我沒了那套房,就好像剪掉頭發(fā),過幾年又長了出來;你賣掉房子把錢給了我,和斷手斷腳沒分別,那是殘廢懂不懂?”
旬旬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只有低頭苦笑。曾毓的脾氣她太清楚,很多事情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