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里, 酸秀才一去好幾月, 一封書信也無。夏秋交界, 河畔蘆葦瘋長。
我和敏敏姐姐每日閑來無事時便喜愛坐在碼頭望著河面上來往的船只,唯恐錯看陸大哥回程那艘。
蘆葦飄蕩, 我機靈一抖,想到花神廟里的稻草鋪已然陳舊,便和小春燕商量借兩把鐮刀去割蘆葦,制個新鋪。
分明約好的白露這日一同出行,卻不見他人影。其實我已許久不曾在花神廟的夜晚見過他。這個新鋪制好了也當是我一人睡。
我不曉得他在忙什么,更不曉得他每日去了什么地方。難得見上一面,他也不是那般吊兒郎當了。我覺得他不太開心。
前日與我說的話莫名其妙。他說,“惟愿你永世自在, 無拘無束。我的自在日子就要結束了,往后若不常見到我,也別忘了我。我倆一條命, 你活得自在, 就當是我活得自在了。”
我覺得這就是他不愿意來幫我割蘆葦制新鋪的托詞。他的話外之音八成大概差不多就是說, “我倆一條命,你在割蘆葦, 就當是我在割蘆葦了。”你看, 明明白白的。我如今也是個聽得出深意的機靈鬼兒。
鐮刀嚯嚯,我挽著褲腳, 赤腳踩在河畔淺塘,被漫天飛絮嗆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敏敏姐姐坐在岸邊笑話我。
我抱著大束蘆葦要爬上岸,卻被一口噴嚏嗆得沒有站穩,腳下一滑就向后倒去,跌入夕陽,濺起金紅的水花和泥漿。
“哎喲!哎喲喲!”這痞賤的聲音不是我發出來的,“哈哈哈……你笑死我了!”
忽聽見小春燕猖狂的笑聲,我一驚,立馬從水中爬起來,趴在岸邊望過去。
果然就瞧見他不知從何處款步而來,嘴角掛著被夕陽余暉牽住的笑,一手甩著褲腰帶,一手抱著一個黃油紙袋子。
走了沒兩步他就隨意蹬飛了自己的鞋子,赤足來到岸邊,在我趴住的岸邊蹲下,將黃油紙遞到我手里,笑道,“拿著。”
我接過紙袋,低頭一看,里面是熱騰騰的糕點,立即掏了一塊出來啃著,囫圇道,“你怎么又要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的。”
頓了頓,我稍側眸繞過他,他身后約莫十步遠的地方,站著四五個身著統一府衛服飾的男人,在往這邊瞧。模樣竟有些兇神惡煞。
小春燕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我從側面瞧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正待我要問那些人是誰的時候,他忽悠悠撿起被自己蹬飛的鞋子,遞了一只給我,笑道,“我不過是偷了幾塊他們家的糕點,他們就一路跟著我過來,煩都煩死了。喏,拿著鞋子,幫我扔他們。”
“你偷他們的糕點還要打他們?”我十分驚奇。敏敏姐姐也察覺到那些人,從一邊跑過來詢問。
小春燕不僅蠻不講理,且蠻不講理得理直氣壯,“啊,對啊。好歹我是帶給你吃的,你吃都吃了,若不將他們趕走,是想被他們打?”
聽及此,我覺得他的強詞奪理都變得很有道理,接住他給我的鞋子,咬牙使勁扔過去。可惜沒砸到。
那幾人低聲絮語一陣,惡狠狠地瞪著我,我慫得將腦袋埋下去了些,又抬眼去看小春燕。他還在吭哧地笑。
緊接著,小春燕慢悠悠斂起笑意,站起身,猝不及防間,他長臂狠狠一擲,另一只鞋被砸了過去,只聽他扯著嗓子兇巴巴地喊,“喂,老子叫你們別站那么近,還不滾遠些!”
“小春燕,”我踩在水里矮他一大截,只好拉他褲腳,待他轉過身來我才悄聲問他,“你這樣囂張不會被他們揍嗎?”
他挑眉道,“你看他們像揍得過我?”
他們不僅像是揍不過小春燕,還像是根本不敢和小春燕犟嘴。讓滾遠些就真的滾遠些了。
他們那么四五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沒有一個敢和小春燕杠上兩句。一點都不似常和小春燕斗嘴吵架的我,我瞧不起他們。
我咬著糕點正琢磨這件事,忽見小春燕挽起褲腳,沒等我反應過來,“撲通”一聲,伴隨著聲音來的是泥漿和水花,沾我滿身。包括我拿在手邊啃的糕點。
“哈哈哈……”他彎腰從水里撈起一把泥往我身上砸。
我牢牢站定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堅持要啃完手里沾了泥星子的糕點再跟他鬧。可待我啃完,他卻不跟我鬧了,拿起鐮刀跑到深處去割蘆葦。
我將油紙袋子遞給敏敏,團了一大把泥漿在手里,追過去跳到他背上,把泥團糊進他的衣服,風水輪流轉,我用泥巴擠著他的兩腮,繼而放聲嘲笑。他用咯吱窩夾住我的腿不放我下來,也笑,“行啊你,快給我摳出來,信不信我把你丟水里去?”
他背著我在水里轉了好幾圈,作勢要丟。頭暈眼花之際,我好像看見夕陽那頭有一艘大船緩緩駛來,船頭站著一個青衣人。像幾月不歸的酸秀才。
“誒誒……”我拍小春燕的肩,“停下停下!你看那里!我看見陸大哥了!陸大哥回來了!敏敏姐姐,陸大哥回來了!”
我料他們太矮,被高高的蘆葦擋住視線,唯有我一人是騎在小春燕背上的,在蘆葦叢中冒出小半個身子。我興奮地朝酸秀才招手,“陸大哥——”
待他的船靠岸時,我們三人已整齊劃一地在碼頭站好。與他一道下來的,卻還有十多人,簇擁著一個油光滿面的富紳和他的管事。是與我相撞的馬車主人。
對,我險些忘了,酸秀才就是被他們邀請去鄰城說書的。
我心惶惶,莫名不安。縮在小春燕身后,拿手心的泥巴將自己的臉抹得教人辨識不清才勉強放下心些。
小春燕側過身覷了我一眼,狐疑地挑眉,我縮了縮脖子。富紳就從我身側走過,沒有看到我,當我直起背時,堪堪對上管事的雙眼。天可憐見。我聽到自己的呼吸窒了一瞬,趕忙埋下頭揪住了小春燕的衣角。他將我一擋,神色從容地截斷我的視線。
待我再抬起頭時,富紳和管事已帶著一群人揚長而去。不知是往何處。
面前惟剩下酸秀才和敏敏姐姐。
“為什么去了這么久?你說你很快就回來的。”敏敏蹙起眉,望向富紳那方,輕聲問,“那些人怎么又來了?”
酸秀才輕嘆,“說來話長。找個僻靜的地方解釋。”
大概是為了幫我用蘆葦制新鋪,他們一致將這個僻靜的地方選在我和小春燕住的花神廟。
從酸秀才的口中我明白了這件事的首尾。
說是富紳過五十大壽時他的小妾作妖,生出事端,氣著了富紳的夫人。夫人是個睚眥必報的小心眼,于是打算也氣一氣富紳。她當場扣下酸秀才,讓其每日去房中為她說書。就這么說了好幾個月。
酸秀才的嘴皮子和腦漿子都要熬干了。
終于,富紳受不了這個夫人,決定暫時離開鄰城一段時間,以求眼不見為凈。當然,順便就帶走了酸秀才,讓夫人一顆想聽說書的心不能得逞。這樣的話,夫人她就聽不了下回分解。一定教她抓心撓肝似的難受。
太陰損,富紳這一招太陰損。須知我就常常因惦念著酸秀才的下一回而整晚睡不著覺。
小春燕卻覺得,與其說是為了氣那正房夫人,不如說是富紳自己玩膩了那些小妾,打算來云安重新物色幾個好看的姑娘帶回去。這么說的話,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總歸,他們應當會在云安長住一段時間。”酸秀才似想到些什么,看向敏敏姐,面露擔憂,“上回我見那管事對你起歹意,也當是個色胚。你尋常還得注意些,避開他們的人。”
我啃著沒有吃完的糕點,為敏敏的美貌感到擔憂,為自己的丑陋感到慶幸。
小春燕斜睨我,“還有你,也當避開他們。你方才作什么縮成那個模樣?”
說來話也長,我將此事說與他們聽后,大家都一致為我作死的行為好一陣唏噓。
“要我說……敏敏,你還是早些嫁出去,有夫家照應著安全些。也不會遭人覬覦。我去鄰城的這段時間,你該嫁了的。”酸秀才一言,廟中俱靜,惟剩火堆噼啪聲。
詭異的沉默去了半晌,我忍不住輕聲道,“陸大哥,敏敏姐姐這幾個月一直在碼頭……唔。”一張濕噠噠的巾帕捂住了我的臉。
小春燕使勁按壓巾帕,“好好擦擦,別說話。”
氣氛似乎被調和了些,稍緩。我清楚地聽見,敏敏姐從蘆葦鋪上爬起來的窸窣聲,伴隨而來的,是她溫柔而又清冷的聲音,“只要我還在這里,還給你送雞蛋,就說明我心里還落個你。我的確該嫁了,可誰教我還在這里呢。”
他們一前一后,無聲離去。
我仍舊感受著那張在我臉上的巾帕和那只大掌的熱度。溫柔的水浸潤著我的皮膚,噼啪聲穿透塵埃,忽然有一瞬間想要抽空自己,就這樣用被蒙住眼睛的姿勢天長地久。
許多瞧著便勞心勞身的感情,總是讓人感同身受。那些拒絕癡心的人,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也不是冷血殘忍的人,可偏生就是我們焐熱不了的人。這是我追景弦這么多年和敏敏姐姐一起得出的結論。
“小春燕,有時候我會很想打陸大哥。往死里揍的那種。當然了,我是說我揍得過的話。”我默了片刻,摳著手指,又謹慎地問,“我是個壞人嗎?陸大哥明明對我們那么好。”
“你若將人的界限以‘好壞’分之,那便是以‘與你的關系遠近’分之。別說你了,連我都想打他。”小春燕拿下巾帕,放進熱水中燙著。
他盯著熱水中倒映的火光,眸中一片清明通透。
就是如此,他說出了我此生都不會忘記的話。
“你眼中所謂的好人,便是對你自己來說,與你關系較近的人。反之亦然。但你要知道,兩人之間的關系不會永遠不變,那么,人也不可能永遠是好,或是壞。不過單對我來說,你永遠不是壞人。”
“你想揍陸大哥,我也想。我不光想揍他,更想揍景弦。他們對我來說,有時就是壞人。所有欺負你的人、欺負敏敏姐的人、欺負陸大哥的,我都想揍。”
“可總有好人會攔著我。譬如,我想揍陸大哥,敏敏姐會愿意嗎?我想揍景弦,你會樂意嗎?不會對不對?那你們對他們來說,就是好人。”
我似懂非懂,搖頭惶惑,“我不明白。”
“不明白罷了。”小春燕撈起巾帕,絞得半干后遞給我,“你只要知道,我當與你同生共死,你何時心底不再攔我,我何時幫你揍那個欺負你的人。當你不再攔我的時候,就會知道做景弦眼前的壞人是何感覺。只有一絲快意,卻有些許懊喪,滿心怨恨,無盡疼痛……你會發現,做情字的壞人比做好人更難受。”
彼時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他,“不會,我不會讓你打他的。我要做他眼前的好人。”
他屈膝盤腿,撐著下顎淺笑著睨我,“罷了。反正,需要我打他了,你便吱一聲。有時候,為自己奪下那一絲快意,就算難受也值了。”
后來我逐漸明白他說的這些話是何意。求而不得太久,心底總會積存些怨氣,只是尋常被愛意壓得穩穩地,才要在他面前做盡好事。
可最怕是,好事做盡仍舊求而不得,那一顆魔鬼心便會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