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的指尖輕拂過琴弦, 情濃樂起, 錚錚不休。他還沒有正式開始彈, 隨意撥弄便已然亂我心囿。
他的聲音像裹著鵝雪,輕細又綿長, “我已經……許久未在人前彈琴了!
撒謊,分明與我重逢的那日,他還是抱著琴回來的。不在人前,難道在鬼神前?興許也是這么個說法。我便收回說他撒謊的話。
反正,我倒是真的許久未聽他彈琴了。他垂眸撥弦的樣子,還刻在我記憶深處。
就見他坐定于墻角,身側晴雪瀲滟,眉梢眼角堆砌起脈脈流淌的溫柔, 抬手按弦,一指拋,尾音顫;腥舫跻姇r, 驚為天人的模樣。
他與我記憶中的那個景弦可以隨意交疊出虛空的影子。我不知那虛影是因我看得太過入神, 思緒拉扯出來的。還是因為我的眼睛被酸水填滿, 看晃了眼。許是兼有。
惆悵地嘆了口氣,那酸意回溯, 倒流進心里。我捂住胸口, 壓壓好。
他彈的是《離亭宴》。我微蹙起眉。倘若我沒有聽錯,他彈的《離亭宴》, 與我彈的版本一模一樣?墒窃谖铱磥恚粦撘粯印K麖棾鰜淼, 應當有一個音是別致的才對。
只是他彈這曲時我實在年幼,記不清那個錯了的音應當彈成什么樣。
曾經他不惜挨手板也要彈錯那個音,如今卻為何不再那樣彈了?我想起了小春燕給我的信。
一曲聽罷。陳府小小姐正式宣布成為景弦的追隨者。她與我一般地,極為看中景弦的好皮囊。是,我現(xiàn)在也覺得景弦生得是越來越好看了。
小小姐她很有眼光。但她須知道,押注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太早的好。
小小姐撲過去,抱住景弦,景弦將她放在椅子上,她便用十個小手指在琴上一通亂撥,嘈雜的聲音登時泛濫。
小少爺眨巴著大眼睛,不似妹妹膚淺,他透過現(xiàn)象看到了本質,望著景弦可憐巴巴地問,“我們才第一天就要學這么難的嗎?”
景弦似要搖頭,小小姐卻從椅子上跳下來,拉起景弦的手笑,“好啊好啊,這樣我學不會的話,就能天天纏著先生了!
小小年紀,在手段上倒是與我別無二致地有悟性。我抬起眸,堪堪銜接上景弦的視線。他凝視著我,不知要表達什么。終是什么也沒說。
他蹲下身,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小姐的腦袋,“才入門,還是學些簡單的罷。你放心,”他一頓,抬眸看我,“我會天天來讓你纏著的。”
他這么寵孩子,我都瞧不過去了幾分。
“先生住在哪里的?我也會常常來找你。”小小姐急忙問。
與我想的不一致,他沒有說他的府邸,“汜陽,就是皇都!
“那……有點遠呀!毙⌒〗惚粍裢,囁嚅道,“你天天來回跑好辛苦的。”
他垂下眸,恍若無聲,“沒關系。我如今,正值心甘情愿作踐自己的時候,辛苦些也無所謂!
我這個人是很記仇的,他從前說我作踐自己說得那樣不留余地。而今他也說他在作踐自己,我一顆魔鬼心竟該死地快慰,快慰到泛起疼來。
“哎呀你沒戲,天天來也不會喜歡你的,你還太小了。”小少爺看不過眼,拍著小小姐的腦袋,問景弦道,“哥哥多少歲啦?”
景弦淺笑了下,“再過兩月,二十六了!
“你看,就說你不合適了,哥哥大你多少你心里沒數(shù)嗎?”小少爺撅起嘴巴,轉頭又看向我。
我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小少爺他為我證明了這個預感是正確的,“那姐姐今年多少歲啦?”
上天,我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姑娘,能不能不要再在心上人面前這么丟人了。
“我……不值當說的歲數(shù)了。”我話鋒一轉,皺著眉頭低聲說教,“你須得記住,出門在外不可以問姑娘家的年齡,不禮貌的。”
小少爺捧著臉頰,有些羞愧,卻不解地問,“可是,為什么不值當說呢?”
他的問題太多了,句句戳心眼子,我一個都不想回答。
可鑒于景弦在,我須得起好良好表率。
我想了想該如何應付這等童真,片刻后悉心教導道,“認為自己正當大好年齡的值當說,不正當大好年齡的便不值當說了。”
小少爺似懂非懂地點頭,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眸望我,“姐姐覺得自己沒有正當大好年齡?那多少歲是大好年齡?十歲?十一?十二?十三?……”
小少爺算數(shù)不錯,顯擺下來應當是能數(shù)到一百。但我只希望他能立即閉嘴。
驀地,他不再數(shù),“十七?到十七罷姐姐?你今年十七?”
我心驚得發(fā)顫,一時之間無言以對。他說得沒錯,一點兒也沒錯。十歲,到十七。剛剛好。那是我的大好年齡,是我的青春。
繼而推知,我后來的歲月,學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卻統(tǒng)統(tǒng)都不值當說。
“要比十七大六歲!蔽逸p聲回他,認真道,“你自己掰著手指頭好好算一算,這是功課,明日要交的!
果然還是功課兩個字起得到威懾作用,他不再鬧,鼓了鼓腮幫子,坐在小板凳上掰手指去了。
沉默,沉默。
氣氛被攪得該死地尷尬,我不曉得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尷尬。反正景弦他也沒跟我說話。他若是也尷尬我心里能稍微平衡一些。
我稍抬眸,竊看他一眼。才發(fā)現(xiàn)他也正瞧著我,不過比我要光明正大得多。
“先生,你冷嗎?”小小姐握住景弦的手。她的聲音使我清明了幾分。
景弦搖頭,頷首回她一笑。
“先生、先生笑起來好好看……”小小姐羞澀地拽著他的衣角,笑得眉眼彎彎 。小甜心她總是對他笑,想來已把他的心給焐熱許多。
“好看?我也上了些許年紀了!彼麑π⌒〗阏f完,緩緩走到桌前,離我不過一桌之隔,隨意拿起一本曲譜,微嘶的聲音也不知究竟是在問誰,“我這張臉,如今還長得好看嗎?”
我低頭佯裝看書,希望他這個問題能跳過我。想來不需要人人都回答一遍他好看這個事實。
“好看啊,我覺得好看啊!毙⌒〗愎黄淙皇莻小甜心。搶著回答。
“姐姐昨天也說好看啊!毙∩贍敼黄淙皇莻小魔鬼。轉手就賣了我。
我故作坦然,抬眸看他。他看我的眼神,惶惑與揣測,兼有許多。
好似霎時間陷入迷離夢境,我也看不明白他。料想是為了我們能互相看得明白一些,琴學后他專程留下來跟我一起用午膳,促進師師間的交流。
我其實一點兒也不愿意跟他吃飯,跟他一起吃飯我是吃不飽的。概因我在他面前吃得實在太做作。這一點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但那盤紅燒肉瞧著實在誘人,我不自覺伸出筷子想夾一塊到碗里。
偏伸出手就撞上了他的筷子。
他滯住不動,抬眸瞧著我,隱隱有些別的什么情緒在里頭。終究是一動未動地等著。我猜他是因為有點介意我筷子上的口水撞上了他的。
幸好我不太介意,但也不好意思讓他介意太久,于是趕忙抽回了筷子。卻見他垂下眸,眉間微蹙。
我默默埋頭吃白米飯,決定暫時不再去夾紅燒肉,生怕再次招惹到他的筷子。
待米飯過半,我才又伸出手。我的運氣該死地背,與他的筷子在紅燒肉盤子里再次狹路相逢。
這回我反應十分迅疾,夾起紅燒肉抽手就退。他卻一把夾住了我的筷子。強勢地滯住了我的動作。
我心說,一塊紅燒肉而已,至于么。我手里的筷子都要被他給掰斷了。想必在他眼里,我的筷子它本質上就不是筷子;蛟S是塊被重新焊住的鐵什么的才這么耐掰。
反正他夾得太緊,我都能感覺到他手臂在顫抖。
“景弦……”我低聲喚他,他從容地看著我,忽地嘴角露出一絲淺笑,仿佛自得。我無語地看著那盤菜,好半晌才囁嚅道,“我想吃一塊肉!
他松開手,低聲問我,“我今日彈的《離亭宴》,有沒有什么地方,讓你覺得想要問問清楚?”
容先生教過我,倘若你正疑惑的東西被當事人親口提起,一般來說唯有兩個可能。要么,他自己反應過來漏了蛛絲馬跡,想要試探你是否看出;要么,他本就是為了故意讓你知道,才讓你有跡可循。
我不曉得景弦是哪一種。
我抿住筷子斟酌許久,決定跟他挑得明明白白,抬眸時卻見他看著我的筷子,神情微妙。
我沒有在意,只問,“……是你今日彈錯?還是你往日彈錯?”
“是我往日有意彈錯。”他沒有絲毫猶豫,像是一早就備好了答案,輕聲對我說,“錯音固然好聽,卻是叛將府上歌姬所作振軍曲中一段。此曲名為《逆天》,其中最為玄妙的便是我往日彈錯的那處轉音。所以,你第一次與我說錯的比正確的更好聽時,我很驚訝。卻又覺得好笑!
我此時也很驚訝,但不覺得好笑。這句話捯飭過來便是:我知道你是瞎掰的,所以并不想理你。
看,這不就說得通他為何只顧著擦琴,根本不愿意和我多話了么?蓱z我當時還以為他會因此將我引為知己。
說實話,以我的心智不該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何意,也不該刨根究底,可因為是他,我便總是想更了解、更明白一點。雖然過去的那些年,我從未明白過。正是沒有明白過,方教我直到昨日才了悟一些往日情分。
“那你當年為何要……”我不敢再說,怯道,“那是要殺頭的!
他默了片刻,道,“不會殺我!彼活D,垂下眸沒再看我,我見他的雙拳握得很緊,掙扎許久后才啞聲對我道,“因為,若有人注意到,我就可以說那是我?guī)煾附涛业牧恕庹Z樓人人皆知,為《離亭宴》署名的是我?guī)煾福ㄓ辛攘葞孜恢黝欀滥鞘俏覍懙,可那又怎樣!?
這是我今年聽過的最顛覆的故事。
我消化了片刻,蹙眉道,“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典故,也無人問你。你師父后來也做官去了!
“正因為沒有人問我,所以我寄信給師父,告訴他吏部尚書常來云安春風閣狎玩之事。他若要去彈《離亭宴》獻藝,必然會彈我改過之后更妙一些的!彼脸,“唯有一點我沒有料到,吏部尚書竟也聽不出典故,還賜他做了官。不過,他一旦去了朝堂,就危險了。”
原來他當年坐在琴房里摩挲他師父的玉佩,是在謀算這些。而非我所言,想念他的師父。我雖不知道他與他師父有何過節(jié),但想來,這些也統(tǒng)統(tǒng)與我無關了。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將紅燒肉咬進口中,吃完才總結道,“原來你當年想的竟都是這些復雜的……難怪不愿意和我一起玩兒,想來,是我心智太幼稚了,只配玩些泥巴!
“……”他抬眸看向我,異常費解,“你,聽我說了之后,想到的就只有這些?”
“啊,對啊!蔽乙餐瑯淤M解地望著他,“你沒被殺頭不就好了嗎?”
他凝視我的眼神很燙,比我口中的紅燒肉還要燙。眸光炯亮。
“你是這么想的?”他好似松了口氣,唇畔漾起一絲笑,期待地看著我。
我啃著紅燒肉,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低聲道,“嗯。反正,你心思如何,似乎也不關我的事……”我不太明白他為何專程與我坦誠這些,但我知道,其實不關我的事。
他不算計我就好了,我還不想死。我還沒有看夠他。
只不明白沒被我看夠的他為何忽然又皺起了眉,將筷子捏得很緊。
這頓飯幾乎是我一個人在吃,他連嘴都沒再張開一下。走出門時我很想問他一句不吃餓不餓,但一想到他不喜歡我以往總在他耳邊問些廢話,便不敢問了。
直到路過一處門扉老舊的偏房,我駐足凝望時,他問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不知道。
許是那深閉古門的景象,與我回憶中某段故事相合。
那扇老舊的門,一個三顧不入的人,還有無數(shù)次的轉身。院前梨樹飄落一地粉白,風也在為她挽留。
“陸大哥,你倒是進去呀?敏敏姐姐病了好久了,等著你去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