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氣寒,暗香浮動。我盯著懷里那一大簇紅梅,問小春燕什么叫做“起頭重,落腳輕”?
小春燕故作深沉通透的模樣,對我道,“等你心灰意冷的時候就知道了。”我料想那將是個悲傷的故事。后來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而今我只是拼命抑制住了自己問“什么叫做‘心灰意冷’”的沖動。
他還坐在石獅子旁的臺階上,手臂撐在身后,一條修長的腿耷拉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翹得活脫脫個二世祖。
我低頭看了他一眼,他沒有要起來的意思,我便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正是解語樓的嫖|客往來最多的時候,我抱著一大簇紅梅,與他同坐街邊望著過往的行人。他們的身上像揣著燈火,走來走去時一閃一閃地,背景也是明明滅滅的虛影。
我們年紀(jì)更小一些的時候常這樣一起放空自己望著別人。那時是因為每日除了要飯之外,實在閑來無事。如今則是因為心里有事,放空自己會讓心里好受些。
“小姑娘,你這朱砂梅怎么賣?”
有些突然。不,實在太突然。
我深切明白,上天這是斷了我的情路之后還給我了一條財路,不似往常將兩條路都斷得整整齊齊,今日它公平得令我驚喜。
我慢吞吞地抬起頭,還掛著一行鼻涕。有一只手從側(cè)旁伸過來,將我的鼻涕抹了去。
我順著那只退回的手移動視線,堪堪看見小春燕正勾著唇朝我笑,他眼角一剪燕尾上挑著,是眉眼彎彎的模樣。
我瞧他將我的鼻涕隨意揩在他的衣角,然后對我道,“傻愣著做什么,人家問你梅花怎么賣!
眼前是一位婦人,舉手投足都是清貴從容的氣度。此時她正淡笑著瞧我,模樣與花神娘娘瞧我時像極了。
她手里牽著一個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玉雪可愛,反正我只在畫中見過這樣的。
我盯著小姑娘發(fā)間精致的玉簪,隨即又摸了摸自己腦袋上的布條,心生艷羨。
信誓旦旦地說“紅梅要送給心上人”的是我,我本想硬氣一些說不賣,可沒錢這個事實使我壓根兒硬氣不起來。更何況,心上人他不要我的紅梅。
這是我偷來的,我也不好意思賣她太貴。
一文錢一枝應(yīng)當(dāng)差不多,可一文錢只夠買一個小燒餅,只夠一個人吃,小春燕陪我忙了這大晚上,我總不好意思用半個燒餅就打發(fā)了他。
磨蹭了好半晌,我伸出兩根手指,縮著腦袋等婦人回答。
“只要二兩銀子嗎?”婦人淡笑著反問。
我微睜大雙眼,開合雙唇望著她們?谥惺裁炊紱]有,卻委實噎了一噎。上天,以后有什么事您只需要吱一聲,我一定給您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您是說,全都要嗎?”我不太確定地問道。
“我是說,一枝!蹦菋D人淺笑道,“我只要一枝便足矣!
這年頭是不是除了我和小春燕之外,大家都很有錢?
我咽了下口水,老實回道,“要不,我把手里的紅梅都給您罷……二兩銀子您讓我搬棵梅樹來都沒問題了!
那位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噗嗤”輕笑了一聲,笑得我有些尷尬。
婦人也被我傻乎乎的模樣逗笑,對我解釋道,“幽香過盛,便不稀罕了。這世間之事,恰如其分最好。”
她這句話文縐縐的,我不太懂。但她給了我足足二兩銀子,她說什么就是什么罷。我就是這么膚淺一個人。
“那,您挑一枝!蔽覍⒋蟠丶t梅捧到婦人的面前,要她親自挑選。
婦人示意身邊的小姑娘替她挑選,她自己卻與我閑聊起來,“這么冷的天,你們坐在門前做什么?”
我很耿直,“發(fā)呆。”
小春燕悠悠看我一眼,回答道,“陪她發(fā)呆。”
“倒是有趣!眿D人輕笑,“你們可方便將姓名告知于我?作為交換,我也將姓名告訴你們。”
“我叫花官。就是小花的花,大官的官!蔽医忉尩蒙鷦有蜗蟆
小春燕在我身側(cè)笑了聲,斂起笑,對婦人道,“她的名字是我取的。”卻沒說他的名字。
“你與我的小侍女倒是有緣。她名蕊官!眿D人的眉眼清亮,瞧了一眼仍在挑選梅花的姑娘,又對我道,“我姓容,表字青野。旁人喚我容先生,你若覺得順口,便也這般喚我罷!
我瞧小春燕臉上的笑意盡數(shù)收斂,陡然拉住我的胳膊,望著面前的婦人怔愣住。
我撇開小春燕的手,好奇地湊近腦袋,“表字是什么?我有沒有這玩意兒?嗯……我的表字是‘官’嗎?”
小春燕很無語。后來他對我說,彼時我做到了將自己的丟人現(xiàn)眼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很少人能做到這點,我很了不起。
容青野先生笑道,“小姑娘當(dāng)真好生有趣。你我有緣,往后興許還會再見!
那位蕊官小姑娘攀下一枝紅梅,遞給容先生,又回頭看我一眼,抿唇淺淺一笑。
她們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很快駛離此處。我的視線卻黏著在蕊官的玉簪上,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馬車,久久不能挪開。
“想要?”小春燕隨口問我。我回頭看他時,他才挑起了眉,一副看破我心思的模樣。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然后搖頭,“算了,你不用想方設(shè)法為我破費了!
他嗤笑一聲,“誰要給你破費了。我就問問,你別太當(dāng)真!
“……”他將我懟得明明白白,我無力反駁,也懶得反駁。
“誒,剩下的紅梅,你打算怎么辦?”他問得漫不經(jīng)心,我卻看出他很想要。因為小春燕這個人,不想理會的東西,根本不會過問。他若過問了,必定是“紆尊降貴”。
前頭我進(jìn)解語樓之前他已與我直白地“紆尊降貴”過一番,我也不好讓燕爺他再直白開口。
我時常想不通他小地痞一個,如何有這滿身傲骨,活出富家少爺?shù)淖雠伞?
我見他很想要的樣子,便遞給了他,“還是要謝謝你帶我去淳府折梅花。雖然梅花不是我家的,但好歹也是我辛苦折的,就當(dāng)是謝禮了!
他捧過大簇紅梅,果然喜歡得不行,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你若是想讓那梅花變成你家的,燕爺我也是有辦法的。”他朝我挑眉一笑,說不清楚是不是眼角抽搐,反正我瞧著很膈應(yīng)。
他卻還要繼續(xù)膈應(yīng)我,“還有,別跟我說什么‘謝謝’了,省得見外。那二兩銀子同我四六分就可以了!
我一怔,作為一個老實人,我不愿意占他半分便宜,“梅花是你找的,好歹也是一人一半才對你公平。”
他正低頭聞著梅花,聽及此抬起頭,理所當(dāng)然地道,“對啊,所以是我六你四啊。你還想一人一半?”
“……”我再次對他欲言個臟話又止,好半晌憋出一句,“我沒有想過。”
他從來都是這樣,欺負(fù)我欺負(fù)得不露任何痕跡。
可每回經(jīng)他一欺負(fù),我被景弦割過的心就好受了些。大概是因為我的心也懂得兩害取其輕的道理。
“小春燕,你說他為什么不要我的紅梅?”我撐著下巴,問了個苦了吧唧的問題,“我送的東西,他就沒有一樣是收下了的。”
“因為你不夠好。你送的東西也不夠得他歡心!毙〈貉嗾巯掳虢孛,簪在我的頭發(fā)上。
我皺起眉,“那你又為什么會收下我送的東西?梅花很得你歡心?”
“還可以。”小春燕笑說,“我重新說,他不收,是因為你在他心目中不夠好。我收是因為你在我心目中還過得去。”
他是真的瞧得起我,概因我長這么大,就沒在誰的心目中過得去過。我分析過他瞧得起我的原因,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每回我跟人跟狗搶包子的時候,頗有他的幾分風(fēng)采。
“那我要怎么才能得他的歡心?我送什么他才會收下?”我將腦袋上的紅梅拿下來在手中把玩,悵然問道。
不知他為何不理會我了。
我倆靜默了許久,他才說,“投他所好。他想要什么,你就送他什么!
這讓我想到方才進(jìn)他房間時,在他桌案上看到的書。
八成就是我猜的那樣,他看了這么多年的書,是有要考功名的意思。如果我送他書,他大概就會收下。
“三爺,景大人來了。”
我恍惚間聽見這么一句,瞬間從回憶中剝離,抬頭望向小春燕。
小春燕低頭看我,卻對那下人道,“當(dāng)年我府中的紅梅他看不上,如今我連府門都不想讓他進(jìn)了。他想要什么,我偏不給他。去告訴他,花官不會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