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離開伊人院之后，便去了金陵城外的河邊，只見魚難成穿著蓑衣，在河邊釣魚，月娘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向了他。

　　“多謝恩公為月娘贖身。”月娘跪地叩首。

　　魚難成并未回頭瞧她，平靜地對她說道：“你現(xiàn)在是自由身了，是良人，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吧！”

　　月娘怯得低下了頭，說道：“月娘是先生買的，理應(yīng)跟著先生，服侍先生，為奴為婢報答先生。”

　　“我不要你跟著，贖你是為了讓你活著。”魚難成微微轉(zhuǎn)頭，隔著雨簾，朦朧之中，他自覺羞愧地窺了月娘一眼，他知自己過去行事丑惡，血債累累，不配與她在一起。

　　魚難成雖是富甲天下之人，可是，這是官老爺們賞的，自己不過是那些老爺們掙錢的奴才。這首富，不過是靠著宮里，府中賞飯吃的。衙門，若是沒有他平日里送去的銀兩，那些官老爺們，手底下的十幾號衙役靠誰去養(yǎng)活？

　　大榮朝廷的稅收之中，光是他家私產(chǎn)的稅收便占了十分有一，而他打理的官府的生意，也又占了三分甚至更多。他幫著司禮監(jiān)，內(nèi)閣壟斷了全大榮的絲綢生意，瓷器生意，錢莊生意，可這些錢是并非他的，甚至他的命都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

　　“先生是嫌棄月娘出身風(fēng)塵，入不得魚家？”月娘問他。

　　“不，不是的。”他不知為何連著否認(rèn)的兩次，這是他心虛的表現(xiàn)。他清楚月娘還是清白之身。

　　“月娘愛慕先生已久，先生是知道的，先生為月娘贖身，不正是因為對月娘有情嗎？”

　　魚難成放下釣魚竿，轉(zhuǎn)頭笑道：“若是我在婚配年紀(jì)娶妻生子，孩子都有你這般大了，說我對你有情？是愛惜晚輩之情吧？”

　　月娘反問：“敢問先生有兒女嗎？”

　　“沒有！”

　　“您有妻子嗎？”

　　“沒有。”

　　“先生想知道舐犢之情是何滋味，您得有孩子，再往前，您得有個妻子。這是老天定下的順序，缺一環(huán)都不算。”

　　“狡辯。”魚難成赧然一笑。

　　“現(xiàn)在月娘再問您，您既然不愿娶月娘，為何贖我？”魚難成一生所作所為，僅有一件事是順心而為，那便是為月娘贖身，可事后他自覺那不過是一時沖動而為，若是細(xì)細(xì)去想，他斷然不會如此行事，普天之下這樣的女子多了，他哪里救得過來？

　　“說過了，想要你活著。”

　　“跟著您就不能活嗎？”

　　這話讓魚難成愣了愣，他深嘆一口氣，道：“或許是吧？我也不曉得我能活到幾時。”

　　月娘走到他身前，蹲下仰視著魚難成：“月娘愛慕先生，只想跟著您，您活一日，月娘便跟一日，您若不在了，我便隨你去。”月娘說得篤定直白，她是青樓女子，不是大家閨秀，不會將心事深藏。

　　魚難成心動了，凝眸，認(rèn)真問她：“不后悔嗎？”

　　“絕不！”她斬釘截鐵。

　　以天價贖了身之后的月娘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世間傳聞她出家做了姑子。事實卻是她做了魚難成的妻子，可這個妻子除了他，并無人知。魚難成在山間別院中以匹嫡之禮娶了月娘，后來又擔(dān)心會有人注意到他的這處地產(chǎn)，查到月娘與他的關(guān)系，便又在城中為她尋了新的住所。

　　他小心翼翼地守護(hù)妻子，盡全力護(hù)她周全。

　　四年后，二月十四，菀青出世的日子里，空蟬院櫻花死而復(fù)生，重新綻放，可惜，重生的櫻花不再美麗了，它們花瓣漆黑如墨，那顏色，總叫人想起貴妃生前總抱在懷里的那只異瞳黑貓。

　　敬靈帝道髻寬袍，站在櫻花之下，張開手掌接住一片落下的櫻花，墨色的櫻花，敬靈帝癡癡地望著手中的櫻花。

　　山櫻若是多情種，今歲應(yīng)開墨色花。

　　“玉奴，是你回來了嗎？”掌中的櫻花給不了他答復(fù)，敬靈帝獨自一人在空蟬院傷感遣懷——她陪伴他時，櫻花盛開的日子里，太陽西沉，天空布滿了紫色晚霞。他從御書房趕來陪貴妃用晚膳，她會穿著白色儒裙，披著她最喜歡的紅色霓裳，站在紛飛下落的櫻花下，懷里抱著熟睡的黑貓，那時候的空蟬院宛若仙境。

　　她面對著門，雙目含笑，翹首盼他來，只要看見她，敬靈帝整日的疲憊勞累，都能一掃而光。后來，敬靈帝在她常站著等他的地方，安上秋千架，原本打算在此處擺放上的石桌石凳，可貴妃要秋千架，她說，將來有了孩子，她可以在這里一面等皇帝，一面和孩子玩，等他來了一家人就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飯……

　　往事浮現(xiàn)，只能追憶。

　　“玉奴，你是在怨恨朕吧？”

　　“玉奴，朕辜負(fù)了你，朕做不到的。”

　　……

　　說來也巧，自從墨色櫻花綻放后，幼清身體便一日比一日康健，再也沒有生過那怪病，加之皇后悉心照料的緣故，幼清的身子骨也比其他皇子公主好得多，個頭也比其他孩子高出許多。

　　可惜，宮中開出墨色櫻花，一時間流言四起，又說甄貴妃是妖孽鬼祟，欽天監(jiān)原有的那一套妖妃誤國的說辭，愈演愈烈，司禮監(jiān)手底下內(nèi)衛(wèi)們的手上又多了幾條以誹謗皇帝為罪名而被打死的監(jiān)正。

　　內(nèi)衛(wèi)都在宮門前，當(dāng)著監(jiān)正大人家眷的面用刑。每次動刑前，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吳慶總是勸他們的，說什么皇恩浩蕩，上天有好生之德，上有老下有小等說辭苦口婆心勸著，只要他們改口，立馬就把他們放了，回到欽天監(jiān)去，官復(fù)原職，一切如舊。可是沒有一個人改口的，內(nèi)衛(wèi)的板子打在這些個文官身上，不到三十下人就咽氣了。

　　墨櫻開，壽材興。

　　殺人也無法止住謠言，都說這是警示敬靈帝荒廢朝政的，是內(nèi)閣與司禮監(jiān)把控朝局的天譴征兆。敬靈帝卻也不是無所作為，敬靈帝和不爭觀的若字輩道長和一些民間神仙方士，在空蟬院作了好幾壇羅天大蘸，好在櫻花的花期只有十幾日，櫻花開敗之后，宮中自然便說是邪祟清除了去。

　　只是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一直在說，這墨色花是因為朝政的緣故，于是花敗之后，櫻花卻也不死，此后每一年，一到二月十四，墨色櫻花便開，敬靈帝便在宮中做法驅(qū)魔。因為敬靈帝對此事極為看中，故此，欽天監(jiān)的后來的幾位監(jiān)正都不敢對此有旁的說法，只歌功頌德，粉飾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