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凝煙傍晚出了宮,宸鳴宮沒有傳來問責的只言片語。
反而是在她出宮的時候,經(jīng)由大宮女蓮衣的手,送來了暖手爐和貂皮坐墊。說是貴妃心疼她冬日寒冷,還要每日來往于皇宮和太子府之間,擔心她受寒。
鳳凝煙將暖手爐和掉皮坐墊放在一邊,沒有去用,單手支著腦袋,閉著眼睛養(yǎng)神。
她的直覺,居然這么準,準到她自己都想不通。
貴妃果然沒有因為鳳凝煙大鬧一場而罷除她管理六尚局的權力,原因,只有兩種。
一種,是貴妃實在太信任她,無條件支持,絕不干涉。
不過鳳凝煙知道,貴妃有多在意手里的鳳印,她是絕不可能放心把后宮交給別人的。
那第二種原因,會是什么呢?鳳凝煙一時真的想不透。
馬車里很暖和,暖的讓人昏昏欲睡。
精神緊繃了一整天,她實在有些撐不住,索性躺在車廂里,打了個盹。
再說沈凌絕,他回府后,便在書房里處理公務。
不多時,便聽見窗外隱隱傳來琴聲,那韻律,明明十分陌生,他卻又覺得似曾相識。
“是誰在彈琴?”他抬起頭,蹙眉問。
一旁伺候的楚昭倒是一聽見琴聲就出去打聽了,自然知道:“是側(cè)妃啊,不然府里還有誰這么有雅興呢。”
沈凌絕疑惑,走到窗口將窗子推開,那琴聲變得更加清晰。
那似近而遠的樂音,仔細聽來竟有種熟悉之感。
他不禁閉上狹長鳳眸,放空思緒,下意識抬起手來,手指憑空撥弄,竟然跟上了曲調(diào)。
這時,他眼眸忽然睜開,手指在半空中停住。
這曲子,似乎他幼年就彈過,而且是敏貴妃教他的曲譜!
為什么段華音會彈奏敏貴妃傳授他的曲子,可他自己為什么遺忘了這首曲子?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比的確定自己確實失去了一段記憶。
可是,他究竟忘了什么,有事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致使他失去這段記憶的?
沈凌絕從來都喜歡把一切都握在手中,偏偏在他自己身上卻出了最大的問題——連自己的過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都不清楚。
這種感覺,著實太憋屈了一些。
段華音撫琴的地方在一處假山群上,叫做廣瀾臺,木構樓臺上雕梁畫棟,棲于怪石,凌于弱水。
高大軒窗,夏日里會全部打開,無論是哪個方向吹來的風都能盈滿室內(nèi),不用放冰盆也舒爽的很,實為上好的消暑之所。
但冬日便有些難熬了,木墻并不保溫,因怕失火,閣中也不能放置太多炭爐,加上此刻段華音還特意開了朝向琳瑯閣的窗戶,閣中仍沒有一絲暖意。
婧月早就守在廣瀾臺外的臺階上,遠遠看見沈凌絕出了琳瑯閣就往廣瀾臺而來,不禁大喜,急忙回去稟報段華音。
“公主,太子殿下來了!”
段華音微微一笑,繼續(xù)撫琴。
沈凌絕腳步聲雖輕,但段華音并不是真為了撫琴上的廣瀾臺,她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動靜,他一進來,她便注意到了。
“華音參見太子殿下……”她急忙起身,十分驚喜地拜見沈凌絕。
她知道沈凌絕不喜女子濃妝艷抹,所以打扮得分外清麗脫俗。
穿了一幅藕荷色的裙子,旋身盈盈一拜,那裙子便如花朵一般鋪陳在地上,仿佛春日提早來臨了一般。
在這萬物枯萎的冬日,當真讓人眼前一亮,險些忘了隆冬的寒風。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沈凌絕顯然沒有欣賞眼前這朵嬌花的閑情逸致。
他說出來的話,比吹進來的風更刺骨:“公主好雅興,這么冷的天,在這假山上撫琴。”
說罷,還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特意打開的、朝向琳瑯閣的大窗戶。
以段華音的聰慧,哪里聽不出話里的嘲弄?伤,這只是一時的,不必計較,得到沈凌絕的歡心才最重要。
她佯裝什么也不知道,笑容溫柔,溫柔中帶著點落寞道:
“華音實在是百無聊賴,在府中散步,不知不覺走到此處。想起幼年時在這廣瀾臺上聽殿下?lián)崆,余音繞梁,宛如天籟,至今難忘,一時間情難自禁,便叫侍女抱琴來,在此撫上一曲……”
沈凌絕微微一愕,卻緊抿著雙唇,什么也沒說出口。
可他心中疑惑不已,既然段華音知道這首敏貴妃所傳授的曲子,難道她和他幼年真的相識,而他竟然為了她彈過此曲?
他從小到大,對女色完全不感興趣,為何少年時竟會對一個小女孩青眼有加,親手撫琴?
見他目光朦朧,段華音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時窘迫,又道:“殿下近些時日為了處理國事,太辛苦了。臣妾做的飯食也不合殿下胃口,也不知道有什么能為殿下做的,就斗膽在這里撫琴,希望琴音能緩解殿下些許困乏!
段華音忽然加深笑意,笑容里摻了蜜一樣甜美起來:“不過臣妾還是高估了自己,如何彈奏,也彈不出殿下指尖的動人旋律。”
此時沈凌絕腦海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斷斷續(xù)續(xù)的畫面,模糊的記憶里,有垂髫少女的笑聲和呼喚,有琴舞相和的溫馨情景……
別人說的再真,再天花亂墜,他也是不敢信的,只有自己想起來的,才可靠。
所以,他終于還是信了。
沈凌絕眉頭略為舒展,垂眸看著那把名琴,道:“心思不在撫琴上,又怎么能彈好琴?”
這話雖然在指摘她撫琴心思不純,但是語氣已經(jīng)比先前好了很多。
段華音心中一喜,緊接著道:“臣妾斗膽請殿下再奏一曲。”
沈凌絕的回憶和現(xiàn)實交織,卻很不清晰,他也希望能多想起一些往事,便沒有拒絕段華音的請求,當即坐下來撫動琴弦。
段華音心神激動,隨著沈凌絕的琴音,好像也回到了過去,變成了當初崇拜他的小女孩。
她除了陶醉,心中竟再無半點雜念,忍不住遠離幾步,足尖輕點,在琴臺前面翩躚起舞。
沈凌絕抬眸看見她的舞姿,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明眸善睞的小女孩,不過六七歲,毫無身段可言。
穿著顏色粉嫩的裙裝,如同穿花蝴蝶般舞步輕捷,聲脆如鈴,粉頰如花,天真爛漫。
這時,沈凌絕的心臟好像猛然收縮,一陣絞痛,手下力道失控,琴弦“錚”的一聲,被劃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