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勁裝的人不敢接話,等了一會,見寧慎之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方接著道,“三姑娘說了彌夢羅后,蘭十九便一直催促三姑娘天快亮了,要三姑娘盡快回去,三姑娘親為仇二姑娘蓋上毯子,叮囑蘭十九繼續(xù)盯著,這才隨著蘭十九回去了。
三姑娘回了琴語院后就命洗漱,拿了個匣子命紅蘿出了門,屬下剛剛?cè)ゴ蚵犃艘幌拢t蘿是往小相國寺去了,這段時間因著天熱,謝四公子一直在小相國寺避暑。
之后,三姑娘坐在書案前開始練字,不過,屬下瞧著今兒三姑娘練字倒是與之前不同,拿著的是一本明黃色的書,不像字帖,倒像是本佛經(jīng)”。
寧慎之默了默,輕飄飄一嘆,“允和,你說到現(xiàn)在好像沒說清楚仇三姑娘一個小姑娘是怎么才能在風(fēng)大雨大,摸著黑,不驚動人的情況下從桑榆院到了琴語院,又從琴語院回到了桑榆院?”
寧慎之的聲音在朦朧的晨光中有種空茫的散漫,旁觀了那么一場內(nèi)宅陰-私慘案也沒有變色的允和冷汗一下就出來了,毛刺刺的戳在后背,當(dāng)真如芒刺在背,戳的他連聲音都微微發(fā)抖。
“郡王,昨夜無星無月,屬下看的不是很清楚,只隱約看到應(yīng)是蘭十九抱著三姑娘去了”。
“呵——”
寧慎之手中把玩的象牙柄折扇應(yīng)聲而斷,嗓子里卻擠出一絲類似笑的聲音來,“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是殺人,仇府重重守衛(wèi),丫鬟婆子處處小心,謝家的蘭衛(wèi)更是徹夜不眠守護(hù),千金貴女也還是悄無聲息的死在了自己的閨房之中。
可這世上最難的也就是殺人,那兇手連彌夢羅都費(fèi)盡心機(jī)的找了來,妄想造成仇二姑娘自殺的假象,卻偏偏被個小姑娘認(rèn)了出來,白費(fèi)心機(jī)不說,還浪費(fèi)了那大好的彌夢羅——”
允和只覺后背的汗又重了一層,勉強(qiáng)道,“郡王說的是,這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真相就算能隱瞞得了一時,也不可能瞞得了一世”。
所以,就算郡王您想不開要我去殺了蘭十九,他日事發(fā),惹了仇三姑娘不高興,郡王您也千萬不要拿我開刀啊!
寧慎之掃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的話外之意,“先回去歇著,晚上繼續(xù)去盯著”。
允和動了動肩膀,小心問道,“郡王,是盯仇二姑娘的事,還是——”
寧慎之冷笑,“莫非死個人,你就被嚇傻了?”
允和額頭砰地觸地,“屬下知錯,郡王恕罪”。
寧慎之哼了一聲,允和默默估量了一下,破罐子破摔道,“郡王,屬下,那個蘭十九有兩次好像發(fā)現(xiàn)我了,多虧昨夜風(fēng)大,仇府的鸚鵡又到處都是,夜里還喜歡亂叫,屬下才總算沒露了身形”。
寧慎之怒極,猛地一腳踢過來,將他踢了個跟頭,“蠢材!”
允和不敢求情,翻了個身跪好,又砰地磕了個頭。
“我記得你說過蘭十九是跟前院的護(hù)衛(wèi)住一起的?”
“是”。
“也就是說,蘭十九第一次夜里出現(xiàn)在桑榆院,而負(fù)責(zé)夜里盯著桑榆院的你在第一次碰到人家時,就險些被他逮著了?”
允和想說就算他看破了我的身形,也未必能逮著我的,但還是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寧慎之被他那副垂頭喪氣的慫樣氣得笑了,“滾!”
允和默了默,還是英勇開口問道,“那郡王,晚上還——”
寧慎之陰森一笑,“還什么?還去丟人現(xiàn)眼么?”
允和如蒙大赦,磕了個頭,風(fēng)一樣溜了,菩薩保佑,終于不用去盯仇三姑娘的梢了,不說被仇三姑娘發(fā)現(xiàn)會是什么悲劇的下場,光說要是哪天他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那下場——
允和打了個哆嗦,跑得更快了,寧慎之揉了揉額頭,頹然坐了下去,仇府高門大院,后宅之中更是人來人往,白天根本不要想能派人去盯著,不想連晚上都——
那個蘭十九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討人厭!
……
……
琴語院中,天亮?xí)r分,謝嬤嬤醒了過來,她年紀(jì)大了,覺少,一夜經(jīng)常要起幾次夜,這一夜卻睡得十分安穩(wěn)香甜。
她醒來后,不放心的來查看仇不遂的情況,剛進(jìn)內(nèi)室就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掀開螺帳一看頓時眼前發(fā)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守夜的碧枝被她吵醒了,迷迷糊糊坐起來,揉著眼睛問道,“姑娘要起夜?”
謝嬤嬤一巴掌糊到她臉上,將她從腳踏上踢了下來,罵道,“還睡!睡死你!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說到后來,謝嬤嬤已是糊了滿臉的淚,碧枝愣愣看著她,喏喏爬了起來,也不敢問是什么大事。
謝嬤嬤大聲悲泣了一會,慢慢鎮(zhèn)定了下來,抹著眼淚去了院門,親自守著,吩咐守門的婆子去叫仇正深和謝氏。
這時候天剛麻麻亮,仇正深卻已起身梳洗好,他讀書十分勤勉,高中后也沒有過半分松懈。
他怕擾了謝氏休息,卻又不愿離謝氏太遠(yuǎn),因此將主屋的西廂辟做了自己的書房,也設(shè)有休息的軟榻,偶爾太晚了,他就歇在西廂。
仇正深梳洗好后,正準(zhǔn)備去西廂,就聽見院子外的吵嚷聲,他先是惱怒,緊張看了眼內(nèi)室,生怕吵嚷聲吵醒了謝氏。
隨即心頭就是猛地一跳,謝氏持家向來嚴(yán)謹(jǐn),婢仆從來不敢如此放肆,又恰恰趕在這個時候,遂姐兒——
他腦子一空,忙抓住了手邊屏風(fēng)才沒摔倒,定了定神,快步往外走去,螺帳中,謝氏還帶著睡意的聲音響起,“怎么了?”
“沒事,你繼續(xù)睡”。
仇正深伸手按住砰砰亂跳的心,沒事的,沒事的,至多不過遂姐兒傷了心神,起了熱,下人們大驚小怪罷了——
他走的很快,不多會,吵嚷的聲音便越來越清晰了,“……二姑娘……謝嬤嬤……哭……”等字眼斷斷續(xù)續(xù)傳入耳中。
莫非是遂姐兒還在哭?
仇正深想到這,心定了定,哭便哭罷,哭夠了,就該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了。
“什么事?”
守門的婆子見了仇正深,如蒙大赦,忙道,“老爺,是謝嬤嬤,嬤嬤叫奴婢來請老爺和太太,說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仇正深剛剛安穩(wěn)了些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大事,能讓謝嬤嬤說是大事,還這么早就讓人來叫自己和阿妙,得是什么樣的大事?
他驚疑憂懼下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守門的婆子更急,拔高聲音,“老爺,您快去吧!嬤嬤說是大事,奴婢瞧著了,嬤嬤滿臉都是淚,肯定是大事,不會錯的!”
仇正深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才總算發(fā)出了聲音,“二,二姑娘呢?”
“奴婢不知,謝嬤嬤親自去守了院子,不許任何人出入,吩咐奴婢來叫老爺”。
仇正深心頭一顫,謝嬤嬤親自去守院子,什么事能讓謝嬤嬤親自去守院子……
仇正深根本不敢想下去,撩起袍子就跑,一邊跑一邊喊,“去叫太太,叫她立刻來琴語院!”
謝氏梳洗好進(jìn)了琴語院已是兩刻鐘后,琴語院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封了起來,所有人不得出入。
謝嬤嬤還守在院門處,見了她噗通跪了下去,猛地一個巴掌甩到自己滿是鼻涕眼淚的老臉上,砰砰磕著頭,哀嚎,“姑娘,老奴可憐的姑娘啊!”
謝氏一路懸著的心砰砰跳了起來,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冷聲喝道,“發(fā)生什么事了?說清楚!”
謝嬤嬤卻只顧砰砰磕著頭,喊著她可憐的姑娘,隨著她的嚎哭聲磕頭聲,謝氏只覺自己的太陽穴也跟著砰砰跳了起來,顧不上喝罵謝嬤嬤,快步往里走去。
主屋,從門口就能看到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個個神色驚懼驚恐,卻連一絲聲音也沒有,甚至好像連呼吸聲都沒了,死一般的寂靜。
謝氏看著她們,腦子有些木,這般的寂靜,她好像什么時候見過——
對,是那次!
那次她嫡親的母親差點(diǎn)掐死她,她在瀕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抓摸到了一塊石頭狠狠朝她的腦袋砸了過去,滿心里想的都是,就算她要死,也一定要拖著她所謂的親生母親一起死!
她砸中了,卻到底因?yàn)槟暧讻]能砸死她——
后來,丫鬟婆子們找到了她們,跪了一地,就是和這時候一模一樣的寂靜,像是全世界都死了,不但她和她那所謂的母親,也包括那些跪著的丫鬟婆子——
謝氏扶了扶像是突然變成了木頭而變得輕飄飄的腦袋,跨過門檻往里走去,或者用飄更為合適。
她感覺自己踩的根本不是青石板的地面,而是天空聚散不定的云朵,渾身都輕飄飄的漂浮著。
然后,她看到了仇正深,她的夫君,他半跪在云母石事事如意拔步床前的腳踏上,拔步床上的螺帳只撩起了半邊,從她的方向能隱隱約約看到仇不遂鋪散在枕上的發(fā)絲,烏黑而柔順。
她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她的唇似乎也隨著她的心顫抖了起來,顫抖得根本發(fā)不出聲音來。
背對著她的仇正深似有所覺,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隨著他這一轉(zhuǎn)身,仇不遂青灰色的側(cè)臉完全的露了出來,她被鮮血浸透的中衣也露了出來。
謝氏猛地瞪大眼睛,顫抖的唇也慢慢張大,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她緩緩伸出手,似是想捂住嘴,卻猛地跌坐到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仇正深下意識要起身去扶她,卻又止住了動作,血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她,呵地笑了一聲,慘然道,“阿妙,現(xiàn)在,你滿意了?”
似是傳染般,謝氏的雙眼也染上了仇不遂中衣上那血紅的顏色,她緩緩搖著頭,動作僵硬的仿佛她才是尸體,一滴淚水從她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滴到了衣領(lǐng)中。
似是被她那滴眼淚燙到了,仇正深渾身一抖,遽然起身撲上前死死將謝氏摟進(jìn)懷里,“阿妙,莫怕,莫怕,有我在有我在,莫怕……”
謝氏蜷縮在他懷里,渾身顫抖,呼吸急促的重重喘著氣,她緊緊閉著眼睛,睫毛劇烈顫動著。
然而,除了最初的那一滴淚水,她沒有再流淚,一貫冷漠的臉上卻滿是森冷的狠毒殺意……
……
……
仇正深和謝氏震驚悲痛下忘了戒嚴(yán)仇府,謝嬤嬤卻沒有忘,自己更是親自守在琴語院門口,嚴(yán)禁任何人出入,等待仇正深和謝氏的命令。
不想這一等就等到了晌午時分,謝嬤嬤接到命令,進(jìn)了琴語院主屋前的抱夏,就見仇正深和謝氏并肩坐在主位上。
仇正深面色慘白,雙眼通紅,俊朗的臉上悲痛傷懷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將他整張臉的血色都集中進(jìn)了雙眼中,眼中的沉痛更是讓人不忍卒視,反倒是謝氏顯得十分冷靜,只面色蒼白了些。
“將昨天晚上我們走后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一遍”。
謝嬤嬤咚地磕了個頭,重重吸了吸鼻子,“昨天老爺太太走后,二姑娘就吩咐洗漱,脫了衣裳上了床,放下了螺帳。
碧枝守夜,老奴又點(diǎn)了小丫頭紅枝守在門口,老奴自己睡在耳房,若是夜里有事,也好照應(yīng),許是昨晚事情多,老奴夜里睡的沉,一覺睡醒已是天蒙蒙亮了,老奴不放心,就去瞧二姑娘,誰知道,誰知道……”
謝嬤嬤說到這忍不住嚎啕出聲,“太太,是老奴沒用,太太——”
“閉嘴!”謝氏厲聲打斷她,“仔細(xì)想,夜里到底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
謝嬤嬤使勁搖頭,“太太,老奴年紀(jì)大了,向來睡覺輕,一點(diǎn)動靜都能驚醒的,可昨夜,老奴真的一點(diǎn)動靜都沒聽到!
早晨老奴看到二姑娘,二姑娘,后,就一直在回想,可是真的沒有,老奴是真的沒聽到什么動靜啊!”
似是被謝嬤嬤的嚎啕聲吵著了,謝氏的臉色越發(fā)的慘白,“去叫碧枝和那守門的小丫頭來”。
碧枝和紅枝很快就來了,說的和基本和謝嬤嬤一致,昨夜風(fēng)大,許久,她才勉強(qiáng)睡著了,睡得自然格外沉一些,夜里根本沒聽到動靜,細(xì)小的動靜被外間的風(fēng)一蓋,哪里能聽得見?
仇正深早就認(rèn)定了仇不遂是自絕而亡,也沒指望著能問出什么來,只命人全部關(guān)押起來。
碧枝幾人被押走后,仇正深默然坐了半晌,啞聲開口,“阿妙,現(xiàn)在天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