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仲秋,夜色一降,洛陽城便是一片燈火通明,四處飄散著淡淡的桂花香氣,秋風傳送著故人相思,整日整夜皆是人聲喧沸。洛陽城最熱鬧的便是長生街,素日里是些雜七雜八的攤子,一至仲秋,長生街兩旁便全掛起燈火,五顏六色的燈映襯著攤子上的金銀首飾,更顯富麗堂皇,大寧國力繁盛,洛陽帝都便愈是繁華。
每年仲秋,謝江齊都要纏著謝江安去長生街看燈。年年皆是如此,燈也并無新奇花樣,只是樣子不變,卻年年不一般心境,年年皆看得新鮮。今日出門時,謝江安想起上次來長生街買給謝江齊的簪子,便強要他換上。謝江齊本不舍得,見謝江安如此強求,便也應下,央巧云給他換上了。
長生街本就繁華,平日里也是人來人往,仲秋更是如此,人們摩肩接踵,有時甚至不能轉過身去挑件喜歡的小玩意兒,只能順著人流一路往前。
長生街與芮樺道交界處有一處攤位,攤主是位老先生,一席玄色青衫,須發皆已斑白,但面色紅潤,兩眼也是炯炯有神,姓胡,時人稱其為“胡仙人”。與其他相士不同,胡仙人不會在攤位前挑起算命幡,也未有羽扇綸巾,一桌一凳,一壺茶水,一墨一筆,一打白紙,便是整套行頭。
謝江齊自幼喜歡在此處看人算命。聽胡仙人下了判詞,看算命人的神色,或喜或憂,或淡然或憤慨,或欣慰或凄然。人永遠不知道未來,卻總幻想著知道未來,“簡直是癡人說夢嘛!”謝江齊時常這樣說。他不信命,更不信胡仙人口中的命,但他依舊喜歡在此處看,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對未來,對前程一無所知又畏懼膽怯的凡人。
“每年都來這兒,你又不算,害我站立多時,累得腿都酸了。”謝江齊拉著謝江安往胡仙人處去的時候,謝江安便開口抱怨,“今年不看了好不好?”
謝江齊不做言語,回頭對跟來的秦少恭道:“少恭哥哥跟緊些,莫要走丟了!”秦少恭便笑著應和他一聲。
“你還擔心人家?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才容易走丟。”謝江安調侃道,“以為是往常啊?”謝江齊回過神來,收斂了神色,垂下眸子微微屈膝,柔聲道:“知道了,兄長。”這一鬧,秦少恭“噗”地一聲笑出來,謝江安也是忍俊不禁。謝江齊不管他們,緩緩地轉過身去,改成了小步子,兩手扣在腰腹間,步履款款。謝江安便再也忍不住,在他身后笑出聲來,謝江齊羞惱,回身瞪了他一眼。
謝江安輕咳兩聲止住笑,又道:“我們往里走走,燈多得是,莫要再去胡仙人那里了,實在是無聊。”
謝江齊搖搖頭:“要去!”
“你又不算卦,看個熱鬧罷了,這長生街如此喧嘩,熱鬧哪里不能看啊?”謝江安道。
“誰說我不算!”謝江齊道,“前些年看他給人算命覺得好笑,不過他每次說的好像也有些亂七八糟的道理,我還挺想知道他如何說我的。”說著,謝江齊回過身來,滿臉期待地看著謝江安,“要不你也算一卦?”
謝江安啐了一口,道:“要算你算,我才不信這個!”
謝江齊不再理他,轉身往胡仙人處跑去,謝江安在身后連喚幾聲叫他走慢些他也不應,謝江安無奈,只好快步跟了過去。
胡仙人正和一位妙齡女子說話,那女子滿面羞紅,似是算的姻緣,再看案上那頁白紙上,是個“水”字,想必是心上人名氏中一字。胡仙人說罷,四處皆恭祝聲,那女子臉色愈加泛紅,連聲稱謝,實在羞赧不過,抓起案上那個“水”字飛快地逃開了。她走后,眾人還接連稱贊幾聲,想那女子必是得了個彩頭。
“姑娘測字?”胡仙人看著站在案前的謝江齊,輕聲問道。
“也不知道準不準,若是你胡言亂語,我便不給銀子!”謝江齊一邊說著,一邊抓起案上那只筆來,隨意沾了沾墨,猶豫片刻,提筆寫下個“汐”字。
胡仙人垂眸一看,隨筆雙眼微閉,輕聲問道:“此字可出于姑娘名諱?”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測個字還那么多講究不成,我只隨手一寫罷了。”謝江齊道。
胡仙人微微一笑,淡淡地道:“若此字不是姑娘名諱,便生劫難,若是姑娘名諱,此難可解。”
“呸!”謝江齊不悅地將筆拍在案上,筆尖在那頁紙上劃下一行黑墨,“從未聽說人的名氏還能解人劫難的!什么胡仙人!分明就算胡言亂語的庸才!”謝江安怕他惹事,輕輕拉了拉他,謝江齊說罷,心中憤懣不消,又不好再在人前發作,從懷里摸出兩顆碎銀一把丟在案上。面對謝江齊的無禮,胡仙人自始至終未動聲色,只是微閉著雙目,似是未聞未見。
謝江齊見他如此模樣便更是氣惱,抓過那頁紙,將它扯得稀碎才算解氣,將碎紙團成一團,隨手一丟,轉身走開了。
謝江安叫秦少恭先去跟他,自己又摸出兩顆碎銀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躬身道:“家妹年幼,素日嬌寵慣了,先生勿怪。”胡仙人微微頷首,伸手將案上的碎銀盡數收下。謝江安又施一禮才離開去尋謝江齊。
待謝江安走遠,胡仙人沉吟道:“月朧滿城桂花香,酒綠燈紅處,幾度秋涼。”
謝江齊也未走遠,又在不遠處一處燈下,看人做花燈。謝江安走至他身側,輕輕嘆了口氣,道:“叫你不要算,算了你又不樂意。”說著,斜過頭去瞧著謝江齊,謝江齊卻好似沒有聽見他言語,心思全在那花燈上。那燈是盞蓮花,此刻已成型了。
“喜歡嗎?”謝江安輕聲問道,“要不要買一個,去西街湖里放燈?”
謝江齊目不轉睛地看著,卻搖了搖頭,道:“不去!人家姑娘家去放燈都是求個姻緣,我又不求。”謝江安嗤笑一聲,“誰跟你說人家都是求姻緣?”
“那求什么?”謝江齊轉過身,眼睛在燈下忽閃忽閃地發著亮光,謝江安身上撫住她的腦袋,輕聲道:“什么都可求啊,這世上有那么多悲苦,人們便把所有的心愿都放在花燈上,把它放在湖里,看它流向遠方,便是一種慰藉。”
“放了花燈,心愿就能實現嗎?”謝江齊撇撇嘴,“虛妄罷了。”
“照你這么說,那大家都不要放燈了,都守著自己的苦日子,過一輩子,什么念想都沒有。”謝江安道,低下頭來看著謝江齊,“那這一輩子多無趣啊。”
謝江齊沉思片刻,眉頭微皺,喃喃道:“這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