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劍一個月之后,子玉的劍法漸漸有了些樣子,成靈脩把他叫到自己的居室,摸了摸他的手掌。
“劍繭已經長出來了啊!”成靈脩似乎在思慮著什么,子玉把手伸回去,自己也摸了摸,不過這些劍繭是他努力的明證,子玉似乎很得意。
“子玉,你來學劍的事有沒有泄露出去?”
“沒有,我對誰也沒提過。”
“很好,如果讓人知道,你就學不成了。”成靈脩打量眼前這個孩子,因為成子陣夫人的嫉恨之情,子玉幾乎處于散養狀態,每天四處游蕩,也沒有什么人跟著,不過這倒為他學劍提供了好機會。
但是劍繭是藏不住的,尤其是時間久了之后,劍繭是一個武士的標志。
“子玉,回去用獸皮做一個手套,把半邊手掌套住,不要讓人發現你手上的劍繭。”
“哦?”子玉望著成靈脩,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是啊,父親也許會拉我的手。”
“可是師父,突然用獸皮套住手掌,難道不奇怪嗎,這樣反而更讓人疑心?”
成靈脩又陷入了沉思,子玉說的不錯,想要長時間的瞞天過海,談何容易,片刻之后,他忽然使勁拍了一下大腿。
“有了!”
“子玉,如果是正常人做出奇怪的舉動,自然惹人疑心,但一個瘋兒做出奇怪的舉動,就會是理所當然。”
子玉張大了那雙清亮的眼睛,“瘋兒”在他的概念里是集市上那個失了孩子的婦女,每天蓬頭垢面,念念有詞,在市集上游蕩著,謾罵著,狀況甚是可憐。
“師父想讓子玉當‘瘋兒’?”
“不錯,一旦你成了‘瘋兒’,就會擁有徹底的自由,沒人會懷疑你,沒有人會防備你,越耀眼的東西往往陰影越重,到那時,你可以像天上的大鳥一樣無拘無束地翱翔。”
子玉似乎懂得了一些,輕輕點頭:“既如此,我要做‘瘋兒’,可是我裝不出市集上那個婦女的樣子。”
“哈哈,誰說要裝成那個樣子,我們每個人都有瘋狂的一面,只是不是誰都能發現,就算發現了也不是誰都有勇氣去展現。不要想著你是裝出來的,你只是把天性中瘋狂的那一面呈現出來而已。”
“原來如此。”子玉又一次點頭,靜靜地看著成靈脩,不知道是不是成靈脩的錯覺,他總覺得這個孩子看他的眼神漸漸發生了改變,可是細想一下,又說不出是什么變化,也許夜月下的湖水本身就帶有迷幻色彩,一個六歲大的孩子能有多少心思,成靈脩笑著嘆嘆氣,覺得自己實在是謹慎過頭了。
“子玉,你接下來要做到三件事。”
“……”
“其一,改變你的裝束,不要穿成家的衣服,改穿一些奇怪的衣服。”
“奇怪的衣服?”
“其二,就算舉行了冠禮,也不防披頭散發來的自在,冠禮是成年的標志,但也是鎖鏈的標志,是苦難人生開始的標志,既如此,為何不在一開始就嘲笑那副鎖鏈,不讓自己被它困束呢。”
“第三呢?”
“其三,是關于女人的,子玉,你覺得女人怎么樣?”
“啊?”子玉被問的發懵,一個小孩子眼中的女人會是什么樣呢,如果由母親撫養長大,想必會從母親那里獲得對女人的原始認知,但是子玉的世界里,沒有關于母親的任何記憶,她對于女人,只有遠遠地觀察。
“女人,女人比男人漂亮。”
“哈,不錯,漂亮嫵媚,似乎沒有任何攻擊性對不對?”
子玉點點頭,成靈脩卻厭惡地搖搖頭:“那都是表面的,女人就是把自己的柔弱美麗當作利劍,在這個世界發動起她們獨特的戰爭,結果使多少男人遭遇慘敗!”
成靈脩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疤痕,露出兇狠的目光:“我變成這個樣子,也是因為一個女人!不過,我已經殺了她,也罷了……哎,只是可惜你的父親,被她害的更苦。”
子玉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等待成靈脩繼續說下去,今天這些話都是他前所未聞的,他好似從一條溪水邊猛地被大鵬鳥抓起來,給扔進了大海,人心這門學問,可比劍法更加深刻寬廣,子玉從來沒在其他地方接受過這種教導。
“也罷,今日暫且到此為止,總之,如果接近了女人,你這個‘瘋兒’就做不成啦,女人會看穿你,揭露你,讓你的一切苦心經營化為泡影。”
“要說為什么,只能說她們愚蠢無知,除了生孩子織布,全無用處。”
“一旦做不成‘瘋兒’,你就無法自由自在地學習劍法和兵法,子玉,你要選哪一個?”
子玉笑著露出白牙齒,看上去非常天真可愛:“當然選劍法和兵法。”
“很好,很好。”成靈脩點點頭,欣慰地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向子玉傳授人心之道,不知道能子玉接受多少,滿腹經綸,一身才干,卻在命運洪流中變成了孤僻陰郁的老頭,思想逐漸走向了偏激怪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出一個什么樣的弟子,如果是另一個他,反倒無趣了。
四年之后,子玉終于迎來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試煉。
彼時他長高了許多,骨骼肌肉都有了相當程度的加強,因為行為愈發怪誕,成子陣也只好聽之任之,把注意力放在子玉的三個哥哥上面,如此一來,倒沒有人注意到他偷偷學劍的事。
子玉和其他師兄弟被帶到了一個頗為寬敞的大屋里,這個屋子的窗戶被密封了,僅留上方開了一個小口,一縷光線從中射入照亮了屋子,但相比其他屋子,這里還是顯得昏暗了些。
今天是成靈脩檢測弟子的日子,檢測結束之后,會從中選出三個人,教授兵法謀略之道,這對于這些學了幾年武功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學習了兵法謀略,就預示著他們未來有當將領的機會,這在尚武的楚國,是男子最大的光榮。
弟子們目光灼灼,等著成靈脩的到來,子玉靜靜站在角落里,略帶嘲諷地看著這些師兄弟,他們雖然知道彼此的身份,但按照成靈脩的規矩,在這里是師兄弟,一旦離開,彼此就是陌生人,以防引人注意。
子玉心里清楚,這樣做的最大原因,恐怕是成靈脩想把這些人培養成自己的死士,作為死士,不讓人注意是第一位的,但是他的這些師兄弟卻不明白,還以為成靈脩是一心培養他們成才。
“也罷,我也是棋子而已!”子玉笑著搖搖頭,把寶劍抱在胸前,等待著師父的到來。
片刻,只聽見一聲聲狂躁的怒吼,成子陣把一個身形巨大的男子扔到了大家面前,這個男子長相頗為恐怖,全身□□,頭發打結的厲害,他的手腳被繩子綁住了,嘴巴也被一個布條勒住,只能發出低沉的怒吼,全身上下有多處傷口,血水從傷口處涌出,把□□的身體染成了紅黃相見。
眾人駭然,面面相覷,不知道成靈脩的用意。
“師父,他是?”
“野人一個,在山林里喝豹奶長大的,哈哈,聽說四五個村民都被他咬斷了喉嚨,我抓了他兩天才抓到的。”
雖然早就聽說過山林里有野人的傳說,卻沒想過可以在這種場合下見到,面前的野人雖然受傷了,但龐大的體型,粗狂的吼叫,銳利的目光,還有肌肉發達,堪比野獸的四肢還是讓人觸目驚心,有些膽小的立馬躲在了后面。
“師父,今天不是比試嗎,抓他來做什么?”
成靈脩掃視眾人,笑著說道:“今天的比試內容,就是看誰能殺的了他。”
“啊!”這一下才是驚天雷鳴,不說眼前這個怪物,就算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站在面前,這些孩子也沒有敢動手的。
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才七歲,最多捕殺過獵物,但眼前是個大活人。
有個小孩子立馬癱坐在地上,蹬腿往后縮:“我不要,我不要。”
不僅僅是他,現場的人當中,大半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寂然無聲,這一場試煉,不是比試武功,而是比試內心,他們雖然成天嚷著要上陣殺敵,征戰沙場,但如今僅僅是殺一個人,都抵擋不住內心的恐慌害怕。
“怎么,都不敢?”
“如果上了戰場,殺的可是成百上千人,那個時候怎么辦?這個野人咬死了五個村民,算是個禍害,但戰場上和你們對峙的人也許是個上有父母,下有妻兒的普通農夫,逼不得已才上了戰場,到那個時候,又怎么下的了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頭微微埋下,不敢和成靈脩對視,生怕自己被叫出來,雖然成靈脩說的有道理,但是道理再多,也無法壓制心中席卷而來的陣陣恐懼。
成靈脩忽然大笑起來:“蠢材,都是蠢材,讓我告訴你們,在這個亂世,男子的路只有三條,要么成為貴族的奴隸,終年為貴族忙碌,自己只剩下一身破衣裳和一□□命的飯。要么成為士兵,征戰沙場,戍守邊關,可能黑頭發去,白頭發回,連父母尸骨葬于何處也不知道。要么,就依靠自己的本事,成為這場殺戮的指揮者,中原國家的貴族都是天定的,世代承襲,而我楚國,以武力開辟疆土,一旦有了軍功,就能從悲慘的奴隸瞬間變成擁有一切的貴族,你們這幫蠢材,既然想當奴隸,又何必來學什么劍法,都滾回去,繼續你們父母的奴隸地位好了。”
子玉這三年來私下受教,早就習慣了成靈脩這套頗為陰暗,卻能夠瞬間撕裂人心的精神刺激法,但眾弟子,還是第一次領略這種沖擊靈魂的狂風暴雨,一個個面紅耳赤,露出欲望彌散的目光。
“師父,我來。”這是年齡最大的孩子,也是成靈脩的第一個弟子,名叫狐連突,他舉起手中的長劍一步步走向那個野人,眾人屏氣凝視著,不知道狐連突會怎么下手。
狐連突腦袋上的汗水像小溪流一樣留了下來,野人看見他朝自己步步逼近,瞬間就不嚎叫了,像林里的野獸,專注地盯著狐連突,狐連突被他異樣的舉動驚了一下,緊緊地握起了劍,佇立在那里,不敢向前,兩人僵持了片刻。
“我教過你什么,戰場上瞬息萬變,最重要的快很準,難道別人也等你這么久?”
“他還是一個被綁了手腳,毫無攻擊能力的野人。”
“看來,你只有當奴隸的命。”
……
在成靈脩一連串的刺激下,狐連突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咽了口唾沫,舉起劍就往野人的腦門砍去,可是一瞬間,野人站立了起來,他往狐連突沖了過去,龐大的身軀輕易地就把狐連突撞到在地,手上的劍也飛到了一邊。
原來在狐連突砍下去的那一剎那,成靈脩劍光一閃,割斷了野人腳上的繩子。眾人被這個變故嚇得失了方寸,往后退了好幾步,野人想咬狐連突,無奈嘴巴被勒的死死的,只好站起來四處叫嚷,嚇退敵人。
子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站到了野人面前,眼中透出冷光,野人向他沖了過來,子玉縱身一閃,在野人面前消失了,轉到了他的身后,只聽見野人一聲慘痛的喊叫,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雙腳腳踝處被切開了幾分,沒有辦法再支撐著站起來。野人死命掙扎,子玉走到他面前,用左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右手提起了利劍,對準心臟的位置一劍刺了進去,所有動作簡單粗暴,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野人停止了叫嚷,巨大的腦袋搭在了子玉的身上,子玉往后一站,野人撲倒在地,沒有了動靜,全部人都陷入了沉寂,好多人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么,而看清的人更加說不出話來。
“與其死在獵手的陷阱里,死在武士的劍下更光榮。”子玉雙手扶住劍,把它放置在野人的腦袋前方,看上去頗為莊重,似乎在舉行一場儀式。
成靈脩走到子玉面前,子玉抬起頭望著他,額發已經被汗水淋濕了,可是目光中卻全然沒有恐慌,發出逼人的寒光,這是成靈脩第一次看見子玉的這個模樣。
“師父,這樣就足夠了吧,何必折磨師兄弟,折磨這個可憐的野人。”子玉把寒光收了回去,露出天真燦爛的笑容,像極了春日里的暖陽。
而成靈脩,只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后背上散發出陣陣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