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越發炎熱，魚蝦開始變得肥美多汁，其余的物產也豐盛起來，陸續運往郢都城中，但在此時，楚國的一處成氏郊邑，卻依舊顯得荒涼。除了駐守的士兵，此處的生活的平民百姓也是人口稀少，土地荒涼物產不豐，即便是駐守此處的邑長，在吃穿用度方面也比郢都的普通市井之人簡陋許多。
而在邑長的房間里，一對父子又開始爭論起來。
“你不認可我的做法？”
“是！”
“為何？”
“父親太過軟弱了。”
“那什么才叫不軟弱�！�
“對于這樣的小部落，與其防備，不如連根拔起�！�
“哈，好大的口氣�！�
成子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這已經是他第八次來與自己談論對付白濮族的策略了，這個兒子今年十七歲，取名成得臣，字子玉，是成子陣的第四子，也是最小的孩子，于今尚未娶妻，這在戰亂時期，算是怪異之事了。
“難道他好男色？”
“可是也不像啊，雖說不主動接觸女子，但聽他的隨從說過，他認為天下女子都愚笨無趣，除了生孩子織布，沒有一點讓人興奮之處。”
“這大概和他沒有得到母親的照顧有關吧�！�
諸如此類的議論在這個楚國邊境小邑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他的三位哥哥也借此對他譏諷嘲笑，只是這子玉聽了，卻沒有多在意，微微一笑，也不辯解一句。
“最近關于你的傳言很多啊。”成子陣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他最近也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懂這個小兒子了。
“是！”
“為什么不辯解，身為邑長之子，流言太多不足以立威�！�
“有三位哥哥就足夠了，他們深受父親教誨，不管是娶妻生子，還是帶兵打仗，都和父親的做法如出一轍，足以立威！”子玉微笑著說道，眼神里露出孩童一般的光芒。
成子陣沉默片刻，凝視子玉，終于問出了他近來最為擔心的事情：“子玉，你是否想取代你的三位哥哥，奪取這邑長的位置�！�
“為父如今年老體衰，又身患惡疾，恐怕不久就會……”
“為父希望你能守好自己的位置，莫要與你的三位哥哥爭奪，他們比你得人心啊。”
說罷，成子陣咳嗽不止，他最近精力衰弱的厲害，想來是與長年沉迷于酒色有關，這子玉，也是他在攻伐白濮族時，俘獲一名白濮族女子，強占對方時懷上的，本來想棄之不理，誰知那女子性情剛烈，竟然抱著孩子來到楚國邊境，大肆宣揚當日強占時的情形，當這件事被傳的街知巷聞之后，那女子趁著夜色掩護，自縊于城墻邊，讓人看了毛骨悚然，只留下嬰兒在她身邊哇哇大哭著。
“看來她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打算的啊�！�
“是啊，還以為她要做邑長夫人，原來都是為了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實在是可憐。”
眾人圍著女子的尸首，議論紛紛，成子陣最終抵擋不住強大的民意，將女子厚葬了，也把那個嬰兒帶回家撫養，取名子玉，當時成子陣的妻子已經生了三個男孩，她看見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之時，厭惡至極。
“野種一個，而且是不是大人的孩子還尚待驗證�！�
成子陣看著子玉，也有些疑惑，和家里的男人相比，子玉確實過于清秀了些，一雙眼睛如月夜的湖水，清澈透亮。
“大概是母親長得漂亮的緣故吧。”成子陣這樣想著，也就釋然了，由于子玉沒有母親，成子陣便對他多了幾分關心和寵愛，這便引起了其他三子的厭惡和嫉妒。
隨著年歲的增長，子玉的行為似乎變得更加怪異了，他不穿成家為他準備的衣服，反而穿了一件由各種破布胡亂縫成的衣服，取名“百家衣”；他也不像他的哥哥們那樣，在田野間看見美貌女子，便以車載回，玩弄一番后再放回家；還有那一頭標志性的長發，很少束在頭上，經常是長發披肩，或者胡亂扎起來。
大凡人在長大以后，會分成兩種，一種越來越單純，在習性中困著，成了那種習性里的一員，另一種越來越復雜，時時自省，打破已有的習性，外人永遠不知道他們的思想疆域已經拓展到了何方。
子玉顯然屬于后者，最具體也最為直接的證據，就是那雙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睛多了很多神秘莫測的東西，而他的三位哥哥，卻如同大多數成年人的眼睛一樣，一看便知深淺。
子玉聽了父親的問話，也不著急回答，看了看窗外的景色，有些答非所問。
“父親，我們生來為何呢？”
“��？我在問你是不是想取代你的三位哥哥，爭奪這邑長的位置�！�
“在這個小地方，似乎大家的目光都變得狹小了？”
“什么！”
“在一個小洼水中，青蛙都只顧著爭奪那小小的一方立足之地，拼盡心力，耗費性命，但這世界如此遼闊，似乎有更值得爭取的事情�！�
子玉的目光從渺遠的地方聚攏回來，盯著成子陣，似笑非笑地問道：“我的父親是楚國人，而母親卻是百濮人，那我應該屬于哪國人呢？”
“混賬，當然是楚國人，哪有隨從母親氏族的道理，難道，難道你覺得爭奪邑長之位無望，所以想去百濮族，所以才說什么還有更加遼闊的世界？”成子陣有些驚慌，他只想子玉放棄奪位之念，卻不想他離開自己身邊。
“哈哈，那又有何不可，父親一旦離世，三位哥哥必定互相爭奪，不，他們已經開始互相爭奪了，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謀臣和士兵，想必會是一場慘烈的廝殺，子玉因為血統不純，沒有自己的士兵，還不如早早溜走，保住這條性命。”
一番話，說的成子陣無言以對，額頭上溢出了小汗珠，這正是他日益擔憂的事情，思索數月，也找不到解決辦法，自古以來，當權者隕落，大多會引起一番奪位之爭，小到一個多子之家，大到一個諸侯國，除了程度不同，本質卻沒任何差別，這大概也是人的本性之一，所以怎樣才能找到和平過渡的方法，當真是每個在位者的心中大石。
成子陣病入骨髓，也越發多疑起來，害怕家臣與三個兒子相勾結，所以對誰也沒有談論過此事，想來是因為子玉處境最為危險，才有了這番打算。
“哎，孩子，父親除了擔憂你的三位哥哥，更加擔心你的安危，所以你千萬不要插足此事，就當做什么也不知道，這些年，為父不讓你帶兵，不讓你習武，甚至不讓你碰任何韜略之書，實在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不要以為才能是一把利器，這把利器實在是一把自殺的武器，唯有無才之人最安全�！�
子玉忽然直視著成子陣的眼睛，眸子里發出逼人的寒光，似乎能穿透皮膚一般，讓人震懾。
“父親實在是個懦弱之人！”
“什么！”
“聽說父親當年也爭奪過成氏首領之位，只是在最后關頭敗給了自己的哥哥，大伯即位之后，便將您驅趕到這邊境荒野，終日與白濮族為戰，可惜您就此便失掉了往日氣魄，終日沉迷酒色，反倒讓白濮人占了上風，這在以善戰聞名的成氏家族中，實在是一個恥辱。”
“你說什么，誰告訴你的？”成子陣往前一倒，順勢拽著子玉的衣襟，渾身哆嗦著，眼珠子也因為憤怒之情全鼓了出來，干癟的臉部微微抽搐起來。
“父親，請面對現實，您已經逃避很久了，該到面對的時候了！”子玉絲毫沒有害怕，仍向方才一樣，眼神中迸射出寒光。
“在這小小的洼水之中，每個人都在打著自己的主意，而我，早就志不在此，現在只想幫父親得到解脫�！�
“解脫，說得容易，一個小子怎么懂我二十多年的痛苦�！�
“年齡并不能代表智謀高低�！�
“這么說，你認為自己的智謀高過我？”
“是！”
“哈哈，這倒有趣，我不曾為你找老師，傳授任何韜略之書，你反倒自認為有智謀，果然是長著乳牙的小老虎最兇猛啊�！�
成子陣仍然把他當成往日萬千寵愛的小兒子：“好，我倒聽聽看，你能有什么辦法幫我解脫，難道要帶兵攻打成邑，奪回首領之位，你不是連武功也不會嗎？方才還擔心奪位之爭殃及自身，想回白濮族去。”
“父親”
“子玉在此請您，自我了斷！”
“什么？！”成子陣以為自己聽錯了，驚愕地坐在那里，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唯有您離開這個位置，這場困局才會有破解的辦法�！�
過了片刻，看著子玉冰冷的目光，這位父親終于松開了手，坐直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子玉，但經過一番劇烈的震驚，他的目光似乎也變得清亮了起來，渾身上下散發出讓人窒息的氣魄。
“你是何時有這種謀略的。”
“在您不讓我學習任何武功兵法之時。”
“自己偷學的？”
“不是，我說過，在這小小洼水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不僅僅是三個哥哥，而我，也被有心人當成了一顆棋子�！�
成子陣恍然大悟：“原來是他！不過，你是何時知道自己被利用的？”
“從一開始就知道�！�
“子玉，你可比你的三位哥哥聰明多了，為父小看你了�！�
“是，所以請您相信我，將邑令交給我，并于今日自我了斷，多拖一天，三位哥哥就會各自召集更多的兵馬，百濮人更是虎視眈眈，坐等我們自相殘殺，四分五裂，到那時就算是子玉，也沒有十足把握可以和平解決此事�！�
“父親，與其讓病魔蠶食，像個懦夫一樣被人恥笑至死，不如在最后時刻，做出明智的抉擇，像一個真正的武士那樣離去，那樣，就算您不是成氏的首領，也是氏族上下引以為傲的英雄�！�
成子陣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似乎已經做好了決斷，眼睛里出現了柔和的光芒，神采奕奕。
“哈哈哈哈，子玉，我的孩子，你方才問過我，人生來為何，這個問題，你自己有答案嗎？”
“孩兒愚鈍，一點也參悟不透。”
“我也不知道，不過現在回想起這一生，覺得生命真的是不錯呢。與其自我了斷，不如讓我最喜歡的兒子親自為我送行，反倒更加痛快，我成子陣戎馬一生，也算殺人無數了，可是要把劍插進自己的心臟，終歸還是下不去手，怎么樣，子玉，由你來替為父送行如何？”
“啊！”子玉雖然早已下定決心，但也沒有料到父親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有些許驚恐，這時的他，才更像一個年僅十七歲的青年。
“哈哈，我的孩子，一個志在天下的人怎么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邑令在床下暗格里，自行去取。”
聽到“奪取天下”四個字，子玉剛毅的嘴唇有些微顫動，他知道眼前這個疼愛了他一生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終于完完全全看透了他。
“父親，您是英雄，子玉一定奪取天下，來祭奠您”
“嗯！”成子陣點了點頭，閉上眼睛，盤腿坐穩，雙手附在大腿上，異常祥和，子玉的眼睛有些紅潤，他拔出父親的寶劍，步履沉重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