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楚王焦慮地查閱著一封封和親文書,身旁已經堆滿了廢棄的書簡,大臣們依舊在埋頭苦寫,這于他們實在是一種苦刑,原本就對此事有抗拒之心,還要寫最不擅長的文書,一個個叫苦不迭。
然而楚王在這件事情上毫不動搖,雖然前方軍情緊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他也只是讓邊境將士加強戒備,在郢都之中,除了這封和親文書外,其余戰(zhàn)前準備還未見絲毫動靜,這讓大殿中的這些臣子更加焦急,怨氣也暗自升起。
斗勃是第一個受不住的,他把筆狠狠拍打在案臺上,起身向楚王說道:“大王,這玩意兒寫的再好有什么用,那巴國都快要攻過來了,我們再不做準備就來不及了。”
這一下像是火山被沖破了一個口子,巖漿隨即噴涌而出,其余大臣立馬停下筆來聲援斗勃,此刻的大殿怨言紛紛,瞬間喧囂起來。
“是啊,大王,我等實在不明白大王的用意,這文書到底要寫成什么樣才行?倘若巴國真的有心來犯,這文書又能起多大作用?”
“大王,戰(zhàn)機瞬息萬變,我們必須馬上準備啊,倘若巴國先準備好,攻了過來,我們楚國就只能被動作戰(zhàn)了。”
……
楚王聽著這人言紛紛,頗感無奈,他想要的結果并沒有達到,經過兩日的觀察,這幫將領中的確難以見到斡旋天下的大才,雖然有許多勇猛過人的武將,但武將要成為大才,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培養(yǎng)的,甚至可以說無法培養(yǎng),更多是天生的。
楚王嘆了嘆氣,作為一國之君,他不想向這幫大臣妥協(xié),失去了威望就會引起輕慢之心;但作為一國之君,他必須要保衛(wèi)國土,深知在戰(zhàn)場上取得先機的重要性,因此不得不妥協(xié)。
“既如此,和親文書就用屈完大夫所寫的。”一聽見楚王的這句話,大家終于松了口氣,眉目舒展開來。
“等一下!”只聽見一聲洪亮的聲音,眾人將目光轉向門外,看見一個絕美的女子身著華麗的紅色嫁衣,慢慢走了進來,在她身后跟了許多公主公子,他們隨著子貞一同走向楚王的方向。
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從來沒有女子敢闖入這個議事大殿,何況在和親尚未議定的時候,子貞就穿著嫁衣走了進來,大家被子貞這膽大妄為的舉動震驚了,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子貞走到前方,向楚王行禮:“子貞拜見父王。”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guī)е@些弟弟妹妹來議事大殿。”
子貞抬起頭看著楚王,毫不畏懼:“子貞即將出嫁,自然要來辭別父王。”
楚王原本就被和親文書一事弄得火大,如今看見子貞來搗亂,更加氣憤:“辭別什么,和親之事尚未完全定奪,你就穿上嫁衣了,真是荒唐!”
子貞的眼中閃出了火光,倔強強硬的個性在這個時刻被完全激發(fā)了出來。
“父王,女兒今日就要嫁到巴國去,請父王為女兒備上車馬和禮物。”
子文大夫見父女間氣氛緊張,急忙說道:“公主,和親文書尚未寫好,如果文書不成,公主去也是枉然,說不定還會被驅逐。”
子貞輕哼一聲:“子文大夫也真會祝賀呀。”說罷,她從衣袖中拿出一個竹簡,舉于手中,“父王,子貞已有文書,今日是大吉之日,女兒想今天出嫁。文書會派人先送去邊境,子貞隨后而去,至于父王的大軍也請在邊境部署好,以備萬一。”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都看向子貞手里的竹簡,疑惑叢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得來的竹簡,而其中又會是什么內容。
楚王對身邊侍衛(wèi)說道:“將文書拿上來。”
“是!”侍衛(wèi)走到子貞面前,接過竹簡,又呈上去給楚王,楚王瞥了子貞一眼,打開竹簡,仔細查閱起來。
大殿里靜的出奇,楚王看的尤為仔細,他眉頭緊蹙,仿若在視察出征軍隊,過了許久,才將竹簡放下,輕輕卷了起來。
“我問你,這是何人所寫。”
“云夢澤的霞谷中,住著一名劍客叫做由云子,這封文書正是他所寫。”
楚王倒吸一口涼氣,他沒有想到由云子會為子貞寫這封和親文書,這種把心愛之人往外送的男子,他還是聞所未聞,反倒是為了女人爭得頭破血流的男人,他見過太多太多。
“真的是他所寫?”
“子貞沒有半點虛言。”
“好!”楚王猛地拍了下大腿,“如果是他所寫,重重有賞。”
子貞直視楚王,眼中放出奕奕神采:“父王要如何賞賜?”
“賜予他大夫之位,讓他在楚國享有尊位。”
子貞笑著搖搖頭:“如果這樣,他必不會接受。”
“還不夠!那他想要什么?”
諸多大臣開始小聲議論起來,雖然由云子聲名在外,但未有半點軍功,就賜予他大夫一職,這對于其他靠軍功一步步晉升上來的臣子是種極大的侮辱,況且子貞還說不夠,他們不禁懷疑子貞是要為這位情郎謀取令尹司馬之位。子貞和由云子的關系在楚國并不算秘密,雖然很少有人看見過他們有親密行為,但終究紙里保不住火,謠言先從宮里傳出,迅速遍及這些朝臣之間,關于他們如何相遇相知的故事眾說紛紜,子貞也從未有過絲毫回應。
子貞聽著四周的議論之聲,依然靜定自若,她向楚王繼續(xù)說道:“大夫之位于他,毫無意義,父王若要賞賜,就請答應兩件事。其一,請父王每年賞賜必要的財物,相助他辦學收徒。”
“早已聽聞他在霞谷的事跡,這也算是為楚國出力,自然要賞。第二件事呢?”
“其二……”子貞環(huán)視四周,說道:“楚國的將領大多來自幾大氏族,鄉(xiāng)野之民縱使有才,也很難得到相應的機會施展才能,其晉升機會比起氏族子弟,恐怕不及十分之一。所以子貞請父王為由云子的弟子廣開門路,招納賢才,無論是氏族子弟還是鄉(xiāng)野之民,一切以能力為依憑,不看出生!”
眾人駭然,大殿之中瞬間陷入一片寂靜,諸多王子公主被這緊張的氣氛嚇得瑟瑟發(fā)抖,后悔隨子貞過來。子予悄悄抬起頭來,看了看所有大臣,他們都將目光投向子貞,表情無比嚴肅,銳利的目光像一支支利箭,似乎將子貞看作了戰(zhàn)場上的敵人。
楚王也緊抿嘴唇,和子貞對峙著,父女二人之間仿佛自成一片天地,其氣勢之強悍,讓人難以言述。
“公主,女子應當謹守婦德,休要干政。”蒍呂臣見到這種氛圍,淡淡說了一句,其語氣緩慢無力,讓人聽了便知道他心中沒有底氣。
“蒍大夫,我并不是干政,我是在為由云子師父要賞賜,有何不妥?”
“可是公主要的賞賜涉及到國本,雖說只是為由云子師父要賞賜,但一旦開了這個口,任何人都可以從他那里進入朝政或者軍營。公主別忘了,楚國能有今天,靠的就是你口中的幾大氏族,這才是國本!”
大臣們紛紛點頭稱贊,唯有宛春在那里沉默不語,他太理解這其中的利益相關了,作為一個全憑戰(zhàn)功拼殺出來的鄉(xiāng)野之民,他明白其中有多艱難。雖說楚國較別的國家更加開放,但上升的途徑仍然狹小,貴族的地位和利益根本不可能撼動,更多的下民,只是為貴族拋頭顱灑熱血,然后讓那些貴族踩在他們的尸體上,得到更大的利益。這個不僅僅是楚國的現(xiàn)狀,也是全天下的現(xiàn)狀,在中原國家更甚于此。
“這子貞公主簡直是越來越大膽了。”
“可不是嗎,大概是把自己當作是男人了,可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女人啊。”
“果然女人最好坐在家里,織布生娃最好,在此喧嘩,簡直是自取其辱。”
……
四周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像是故意要讓子貞聽到,讓她羞愧投降,只在頃刻之間,一個素來受人敬仰的公主便成了眾人的笑柄,只是因為她觸動了眾人的利益。
子貞笑著搖搖頭,感嘆這世人的可笑與可鄙,楚王默不作聲地看著子貞,她撕開了一個口子,只是不知道她要如何補上,還是要把這個口子撕扯的更大更狠,女人到底能不能干政,這也是他完全未知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