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乙亥日。
如往常一樣,四更時趙期昌洗漱完畢,在遠近雞鳴聲中雙手握持重達四十八斤的鈍刃長鎩練武,隨著呼吸有節奏施展動作,時快時慢。
右邊廂房屋檐下,夏折柳上青下黑粗布百褶裙提著熱氣升騰的木桶走出,倒入大木盆中側身看著習武的趙期昌,挽起自己袖口沾去額頭汗跡,又提著木桶去井邊打水,提著井水到右廂房灶臺前倒入鍋中。
又洗了一個熱水澡后,趙期昌領著十余名親兵在朝晨金輝照應下,朝校尉營走去。
后院中,洗衣服的夏折柳抬頭看著沒有朝霞的東邊,輕輕一嘆:“自來京中以來,就沒見過一場雨,陰天都無。”
對面拿著棒槌敲打衣物的陳青青歪著頭瞥一眼天,無所謂道:“這兩日買菜時聽人說香河縣那邊兒已有人餓死在縣城,香河那邊有河水,有水澤,這地方縣城餓死了人,更別說鄉野之地或貧水之地。”
夏折柳眨眨眼,低頭低語:“昨夜在書房里,老爺對南大營發去備戰軍令。似乎是兩官廳的意思,擔心今年春旱逼的京畿百姓鋌而走險。現在通州倉儲周邊,似有數萬口扶老拖幼的災民。再過一月還沒雨……”
“數萬口?通州報來的人口必然小于實際人口,老爺擔心的有理。餓是餓不死多少人,可災民哄搶引發民變,唉……”
趙期昌已經接到兩官廳發來的戰備軍令,抵達校尉營后他高坐閱兵臺帥椅,看著全副武裝的八百軍士,日頭漸高至晌午時,不斷有軍士體力不支而搖晃、倒地,被拖走。
校尉營其他各將、京中兵衛起初還在看熱鬧,當看到正午時,人人驚詫。
看熱鬧的軍將由越聚越多,只剩下最后的三人。
三人相互看一眼,只是笑笑繼續觀看場中;至于圍觀的低級軍官或軍士,很多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人人望著趙期昌所在的大椅,無不是心生畏懼。趙期昌能把麾下的兵不當人折騰,那折騰他們這些外系軍兵,更不會把他們當人看!
能從九邊選入京畿的軍兵,無不是體格雄壯的精銳,他們自然清楚趙期昌在這種方式折騰出來的軍隊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超乎他們想象的執行力和軍紀凝聚力,意味著這支軍隊有極高的韌性。
一邊是趙期昌這種不近人情卻有勝利保障的折騰練兵法,一邊是平時自由散漫上戰場要練好長跑技術的練兵法,如何選,不同人心中的選擇是不同的。有一點毫無疑問,那就是對于趙期昌這種嚴酷練兵法,并不是人人抵制!
李濟嘴唇發白,看著日冕突然眼睛發亮:“都督,午時四刻了。”
趙期昌看著場中只剩下三百余人,其他倒下的軍士此時都圍坐在校場四邊,他緩緩舉起右手,握拳后舒展五指:“散!”
他吐出一個字,沒有軍士聽到這個字,可三百多軍士看了他嘴唇張合,不分遠近齊齊癱倒在地,哀聲一片夾雜謾罵。
“如鐵強軍。”
馬芳吐出四個字,看麻貴和劉磐,麻貴點頭:“在大同鎮,也只有昔日的周帥能這么練軍。”
劉磐挑眉:“趙三兒比兩位兄弟想象的還要可怕,練出這樣的兵,打仗時也能玩出花來。”
馬芳、麻貴只是笑笑,認為劉磐在給自家弟兄宣揚武名,劉磐也不愿意多講什么。
他老子就在大同鎮當西路協守副總兵,劉磐自然知道大同鎮軍隊是個什么德行。大同鎮除了一線部隊外,二線部隊行軍時都不能保證集體行軍,只能采取落后的分段行軍,至于三線部隊,不管誰的軍令,都無法讓這些軍隊出城作戰。
大同鎮的一線部隊,打仗時也只能同進同退,玩不了多少戰術,因為將領之間缺乏信任,周尚文病死后宣大的將領就仿佛失去頭狼的狼群,在沒有選出新的頭狼前,宣大的軍隊別說打配合戰術,抱團作戰時自己人不坑自己人就很難得了。
軍中戰術,普通人常聽的無非就是詐敗、分軍、奇襲、突擊之類,最簡單的似乎是分軍戰術,不過是把軍隊一分為二罷了……錯了,這些個戰術都很難。如果是人人都能施展的戰術,那就不會那么的出名、令人耳熟。
劉磐自然清楚宣大出身的馬芳、麻貴看不起山東腹心區域出來的趙期昌,畢竟山東兵馬給各鎮的印象向來單一,無非就是擅長欺負流民軍,以及山東特色兵種長槍手。
校場北邊閱兵臺上,趙期昌摘了真武立頂六瓣戰盔,頭頂汗水淋漓,拿起一旁的公函看了起來,神情專注,提筆批示或給與意見。
當眾處理公務后,趙期昌伸懶腰扭脖子時見梁夢龍竟然坐在一旁發呆等待,趙期昌問:“乾吉兄,莫非有事情要說?”
梁夢龍從袖中取出兩封沒有題字的折子遞給趙期昌,語氣低沉神情疲憊:“都督看看,這是都察院里朋友送來的。”
第一封謄抄來的信息與大同巡按胡宗憲有關,胡宗憲說了很多,意思只有一條,那就是宣大軍各路參將、游擊名不屬實。參將實際掌握的戰力與朝中規定的游擊差不多,而游擊將軍所掌握的戰斗力,摻水更多,別說跟兵部規劃中的守備將軍比,勉強跟千總隊差不多。
某種意義上來說,守備將軍與游擊將軍掌握的軍力最低限度是一營編制三千人,差事上沒有嚴格的高下之分,差別在哪里?
差別在戰時和統兵上限,即戰時守備將軍的任務就是固守關隘,只負責防御,野戰、進攻相關的軍務,守備將軍有權拒絕。
游擊將軍、參將則是專門給野戰、進攻增設的,游擊將軍平均掌握兩營兵馬,參將最少三營。參將與游擊都是差事,沒有品級上的高低之分。所以兩者的差別不在官職高下,而在于戰時軍務。
參將負責一路,作戰時就是一路軍隊的最高指揮,路可以算是基本的戰略單位,擁有獨立的戰爭能力。接戰時,參將的軍務性質偏向于正面,即正軍,執行硬打硬拼的軍務;而游擊將軍則是奇軍,戰斗任務多是穿插、配合各路參將為主。
又設總兵節度守備、游擊、參將,這就是明初的軍隊編制,那時候的總兵可以說是位高權重,是貨真價實的大將軍、大都督。
可……這一切都是過去的模式,現在的大同鎮勉強從年年兵變的肅殺氣氛中恢復正常,大同巡按御史胡宗憲就開始從軟件上恢復大同鎮的戰斗力。空餉、家丁問題不是胡宗憲能解決的,胡宗憲目前能做的就是上書兵部,令整飭、合編大同鎮各路軍隊,不管參將、守備兩級,只抓游擊將軍一級,必須保證各處游擊將軍必須掌握一個滿編營。
這是個什么意思?
“胡宗憲已放棄了出塞作戰的想法。”
趙期昌放下這封折子,他嘴唇發白看梁夢龍:“乾吉兄有什么看法?”
梁夢龍眨眨眼:“大抵如是,不過更大的可能是大同鎮的軍隊爛到根子上了,弄得胡宗憲目前只能合編營伍,保證各塞自守能力。”
按著胡宗憲的折子進行改動,那大同鎮今后的守備、參將如同虛設,指揮結構就是總兵、協守或分守副總兵,以及基本的戰斗單位游擊將軍。
胡宗憲的名聲趙期昌是聽說過的,可現在胡宗憲對大同鎮的改革計劃透著一種對大同鎮戰力的絕望……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無可奈何。
大同鎮是傳統意義上的九邊第一鎮,胡宗憲如此悲觀的看待大同鎮,那旁邊宣大一體的宣府鎮,山西鎮想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個沒救的大同鎮,也象征著九邊各鎮失去了搶救的機會。
“乾吉兄,我曾聽人說過,當你在灶房中發現一只螢鐮(蟑螂,一種藥材),便有千余只你看不見的螢鐮藏在屋中角落隙縫。”
趙期昌說著神態嚴肅,雙目炯炯有神。
問題就擺在那里,是個人才就能看到、意識到,但因為各種原因而沒人會去重視,或去處理。
到了問題不得不面對并解決的時候,必然已經內內外外爛透了。
兩人相視無語,傳統意義上的大同鎮在周尚文病逝后,就開始走向滅亡。這是他們兩個人的想法,這個想法太可怕,說都不敢說出來。
趙期昌又拿起第二封謄抄的折子,還是關于大同鎮,看的趙期昌眼皮直跳,氣極而笑:“欺負人也沒這么個欺負法!簡直是豈有此理!”
前戶部尚書、山東人王杲因整頓漕運、鹽務,因兩淮鹽務案,被夏言、嚴嵩聯手攻擊而落馬,這么一個清廉為國謀事的老臣冤屈下野,已讓當時的趙期昌憤怒不已。
現在又一個山東人李仁被嚴嵩按倒在地上欺負!
李仁是東阿人,嘉靖二年進士,授行人司行人一職。不久,升任吏科給事中,這是個嫉惡如仇的人,發現貪官酷吏就追查到底,直到清除目標為止。因此他久遭遷謫,政治際遇一波三折。
同時這也是一個生活簡樸的人,其母病故,拿不出錢置辦棺木收殮,只能典賣夫人的陪嫁飾品。三年服喪期滿后,授戶部郎中,奉命專管江淮一帶漕運物資轉運。
嘉靖二十五年,李仁遷太仆寺少卿,不久,以右僉都御史身份赴保定擔任巡撫,使得百姓安定,因政績突出在嘉靖二十八年,移鎮大同,總督軍務。
就在今天,胡宗憲的奏折一到兵部,作為胡宗憲的座師,嚴嵩立刻幫胡宗憲搖旗吶喊,直接將右副都御史巡撫大同的李本降職……降為陜西神木縣典史--最小的文職品官。
神木縣,那就在邊塞第一線,西邊的榆林鎮太遠隔著重重山路,東邊的山西鎮又非轄區正管,也隔著一道道大山。
偏偏,神木縣位處出塞路段上……可以這么理解,只要韃虜的小股部隊走進擾,神木縣里的李仁又知道很多的大同鎮、國朝軍機。若是確定李仁在神木縣,那韃虜沒道理放過李仁。
也意味著,神木縣不保,那李仁就有義務自殺保全機密、名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