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華去了朱應(yīng)奎那里?”
剛升任太常寺正卿的嚴(yán)世蕃如今還在升官的喜悅之中,此時就在家中把玩著一柄玉如意,敞開胸膛斜躺在軟塌上顯得姿勢怪異又很享受的樣子,張嘴眨著獨目思考良久,另一只手舉著示意對方別開口。
捋清思路,嚴(yán)世蕃吐出四個字:“以己度人!”
對面之人正是羅龍文,笑著頷首:“果然瞞不過兄長!”
說著羅龍文端起米粥又喝了兩大口,完全就是自家人作態(tài):“嘿嘿,甭提當(dāng)時多尷尬了。趙梅川早回了校尉營,緊跟著不久,趙文……趙梅村就被朱麗明持棍趕了出來。”
他猜測趙期昌師徒吃過黃錦的酒宴后,趙期昌會先送朱應(yīng)奎回泡子河碼頭旁的住處,反正校尉營就在北邊兒。所以羅龍文在得悉朱應(yīng)奎犧牲自己名聲參加黃錦私宴時,就帶了魚竿去泡子河垂釣,看到趙文華蹤跡后,羅龍文這才沒現(xiàn)身。
至于今夜巡哨的錦衣軍士……羅龍文、趙文華可都是嚴(yán)嵩干兒子,哪個敢阻攔?
“就他也配以梅字為號?”
嚴(yán)世蕃一骨碌翻身而起,相對于體形修長、細(xì)頸,面目瘦長的嚴(yán)嵩,嚴(yán)世蕃的體貌則是全面跟著其母親的,體短而肥碩,皮膚非常的細(xì)膩,原本一張臉也是很慈祥充滿喜意。
不過,因為想嘗嘗烈女的性子,馬前失蹄導(dǎo)致一只眼睛被抓瞎,這是真抓瞎。
他左臂展開,右手握著玉如意扣撓左腋窩,走到桌前一笑:“得老爺子疼愛還不知足,他這是想做什么?”
笑著搖搖頭,他能猜到趙文華失敗的原因,但真想不明白趙文華怎么好端端的去跟趙期昌拉關(guān)系。
同宗之義?
扯淡,現(xiàn)在趙文華以嚴(yán)氏外子自居,也就姓了個趙。嚴(yán)家祭祖的時候,哪次能少了趙文華?
嚴(yán)世蕃瞇著眼,趙文華與趙期昌結(jié)成同宗,對趙文華又沒好處,這人忙活這個做什么?
難道是要借趙期昌的路子攀到東宮的高枝?可京城核心權(quán)貴,哪個不清楚太子的情況?
春秋這兩季,隨便一場大風(fēng)中可能就能刮走太子的命。今年太子能不能扛過這個春天,還真是個問題。
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肯定有別的原因,不然趙文華何必湊上去自己惹麻煩?
畢竟趙期昌手握破壞畿內(nèi)軍事平衡的兵權(quán),幾乎沒幾個人會主動湊上去跟趙期昌攀交情。
自己想不明白,嚴(yán)世蕃看向繼續(xù)盛粥的羅龍文:“含章,你研究研究!
羅龍文撓撓腮幫子,搖搖頭:“兄長都想不明白,咱哪能想明白。不過,趙貞吉若與趙梅川聯(lián)宗,還真是個麻煩。”
嚴(yán)世蕃擺手,語氣確鑿:“不,趙貞吉是聰明人,他不會跟趙梅川聯(lián)宗!
“兄長的意思是趙貞吉怕麻煩?”
“也不是……”
嚴(yán)世蕃說著握著玉如意輕敲自己腦門,苦惱抱怨:“哪來的這么多姓趙的?還有那個趙炳然,這人是泰州王門子弟,趙貞吉也是,趙梅川行為明顯也是王門子弟風(fēng)格,離他最近的就是泰州。你說,本來就是一伙人,幾個在明一個在暗,何必聯(lián)宗暴露出來?”
“我就說趙文華貪功而短視,老爺子還不信,非說這人心思細(xì)能做事兒。含章你就看著,保不準(zhǔn)哪日趙文華就惹來了大禍!”
嚴(yán)世蕃說著語氣越發(fā)嚴(yán)厲:“他這回穿針引線想要借趙梅川之威勢引動趙貞吉,又欲借趙貞吉之賢名令趙梅川心動,主意挺好想著三趙聯(lián)宗?上,可笑的是,人家二趙早是一家人了。這回趙文華遞上戲服……趙梅川與趙貞吉之間可能會上演一場彼此對立的好戲!”
“好嘛!趙貞吉是孤臣,趙梅川還與趙貞吉有輕視之怨,含章你說說,皇上那里會怎么處置?”
嚴(yán)世蕃一張白臉越說,怒氣積攢泛紅,獨目也從一條縫,變成了一個黑漆漆的洞洞。
羅龍文也是一臉嚴(yán)峻,煞有其事的點頭:“兄長看到了這一步,這就不難破局了!
嚴(yán)世蕃不置可否,長呼一口氣:“我懶得搭理,趙文華惹得麻煩由他自己收拾去。在這京畿要地里,趙梅川手里那萬把人也就嚇嚇人,沒啥意義。過段日子,自己心氣一散就好收拾了!
校尉營,卸去紅邊黑漆連身魚鱗甲后,趙期昌穿著汗?jié)n泛白的中衣走出營房,門前劉磐提著一壇酒側(cè)躺在一堆編扎稻草人的草束上,灌了幾口酒,劉磐抹著胡須上酒液:“你說說,黃錦那頭兒是個啥意思!
趙期昌側(cè)躺到一旁,伸手勾勾指頭,接住酒壇想小飲一口,卻灌了一懷的酒:“真話是不清楚,這人若能被你我一面看透,人家還怎么在宮里混?”
劉磐雙目眥圓很不爽看著灌進趙期昌胸口糟踐掉的酒水,嘴角抽了抽:“那說說假話吧,讓咱高興高興!
又嘬了兩口酒水,趙期昌呼著酒氣一笑:“黃錦多玲瓏的心思?怎么可能故意冷落劉大哥?我看啊,這是故作姿態(tài)讓劉大哥失落,然后再突然使勁兒讓大哥喜出望外……就跟哄小孩兒差不多。”
“這假話說的有道理,合咱胃口!”
劉磐一骨碌起身,仰靠在草堆上伸手抓走酒壇,朝一邊地上啐一口,惡狠狠:“姓黃的未免小瞧了咱,想得美!”
說罷飲酒,他劉磐也是一個人物,哪能這么輕易的就低頭、死命追隨他人?
放下酒壇,劉磐軟綿綿滑倒在草堆上,看著漫天星辰與小小缺口的月:“反正咱不急,家里老頭子當(dāng)年在咱這歲數(shù),還只是神機營把總,外放京畿也不過操守官而已。而咱呢,如今是西官廳聽征參將,快了一年慢了三年,總能晉身一路實權(quán)參將。運氣好,十年內(nèi)可升到副總兵……唔,到時說不得會跟老頭子同級!”
說著他扣著脖頸酒水打濕的汗?jié)n,疼得齜牙咧嘴又紅著臉:“估計,屆時我父子倆要有一個下去。他下我上,我看回家后他還有啥話可說!”
延慶衛(wèi)在居庸關(guān),然而延慶衛(wèi)的軍官家族多數(shù)內(nèi)遷在南京。劉磐的妻子已在南京家中等了五年,從廣東回京時劉磐在南京召集少年伙伴吃吃喝喝,就沒回過家里看看。
劉磐已經(jīng)是參將了,他只要再向上提一級成為副總兵,那么如今的大同鎮(zhèn)副總兵劉漢地位就尷尬了。
除非在劉磐升到副總兵前劉漢升到總兵,否則面對這么一個前途璀璨的兒子,不論是哪方面來說,劉漢都會犧牲自己的仕途成全兒子劉磐。那么父子之間的爭執(zhí),劉磐將獲勝,屆時他才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家。
然而,劉漢在遼東時,正是遼東各軍嘩變高潮時期;調(diào)任宣大后也處在一種兵變連連的環(huán)境中,后續(xù)中樞不斷的清洗、重塑宣大指揮結(jié)構(gòu)。這種連續(xù)大風(fēng)浪中,劉漢軍職轉(zhuǎn)升雖比不上三年一轉(zhuǎn)升,但也維持在五年一次升職的速度上。
五年內(nèi)劉磐想成為副總兵徹底壓倒他那個老油條父親,恐怕太難了。
如果劉漢率先升職到總兵一級,那劉磐這個參將就尷尬了,想要升副總兵……那就慢慢熬去吧!
“劉大哥想家了?”
趙期昌反問一聲,不見回應(yīng),就說:“其實大哥這么耗著,別說家里人著急,就連咱看著也感覺別扭!
“哼!”
冷哼一聲,劉磐反問:“你當(dāng)年要爭一口氣,死了也要爭,爺才敬你是漢子。怎么?你趙三要爭的氣比人命貴,難道我劉二要爭的氣就那么不值錢?何況,老頭子那邊兒,咱回去服軟,老頭子心里頭會瞧不起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才是老頭子的想法!”
劉磐又灌了一口酒:“你不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有多窘迫!我看得上的人物不屑于與我結(jié)交,偏偏我又看不上攀附于我的衛(wèi)所子弟。這日子實在是難受!”
深吸一口氣,劉磐丟下酒壇,雙手狠狠搓搓發(fā)燙的臉,也不說好話:“我家里那爛賬沒啥好算的,說說你的吧……總覺得,你在京里待不到年尾就要滾蛋。到時候自家個兒練出的軍隊被人奪走,讓人一寸寸的敗壞根基,真不知到時你趙三還能否如眼前這么氣定閑神,還有興致關(guān)心咱的家事?”
趙期昌皺眉:“大哥意思我明白,可池子就這么大,有多少魚鱉都是舉目可見的。眾目睽睽之下,無處可逃啊。”
劉磐醉眼瞇著,咧嘴冷笑片刻,仰頭看天嗤嗤做笑:“京中就沒幾個能挺身補天的,朝廷接連屈殺邊陲重臣,我看韃子列陣城下時,這京城上下有幾人能慷慨赴陣?”
趙期昌摸摸鼻子,整個人展開四肢躺在草層上看著夜空,酒勁上涌,漸漸陷入睡夢之中。
高樓廣廈,車水馬龍,短裙長腿,摩肩擦踵……
另一邊,趙貞吉宅院前,趙文華渾身濕漉漉往轎子里爬,同時罵罵咧咧毫無體面可言,就跟賭輸后的賭徒一樣灑脫,有什么話就罵什么話。
毫無疑問,嚴(yán)世蕃又猜中了,趙文華在趙貞吉這里碰了一鼻子灰。
院落中,趙貞吉放下木盆挽著濕漉漉的袖子哈哈大笑:“痛快!”
井水打濕布袍前擺的李贄站在井口將木桶往麻繩上綁,也呵呵露笑:“先生,這趙梅村未免想的太多!”
趙貞吉脫了濕漉漉的外袍,搭在院中光禿禿的藤架上,雙手叉腰,月光下眼眉含笑:“是啊,如意算盤人人會打!不過,這人已蠱惑了趙梅川,你明日去城南玉虛觀待我向趙梅川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