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軍士陸續體檢完成,始終不見趙期昌進來,這讓楊奉恩心中焦慮。
跟在太子身邊的大伴當太監死的不明不白,各種內侍頭目盡數更替,跟衣食起居有關的宦官、婢女更是不分老舊悉數裁退。
偏偏,以他楊奉恩作為新的東宮大伴當,幾乎將招遠礦場的宦官一口氣全抽調到東宮來服侍太子。
如果連這種用意都看不明白,楊奉恩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只要太子不幸病逝,他連著自己的徒子徒孫都要死,一個都跑不了。
而他對自己的認知也很明確,太子身體的問題只能看天意。若天意在太子,那今后的事情就不得不重視。
比他楊奉恩自身的處境……現在宮里想撕了他的前輩比比皆是。人人都有徒子徒孫,人人都想把徒子徒孫安排到東宮作為今后的退路和生命保障。
現在好了,他楊奉恩回京之后,東宮有點名聲、權力的宦官被悉數改派。直接把他楊奉恩架到了火上烤,太子不幸,他跟著不幸;太子若在,宮里前輩對他的攻擊就不會停止,現在的楊奉恩已經站在了火藥桶上!
想要活命,就要緊跟著太子、嘉靖這兩條線!
而趙期昌,京中武人因為嫉妒的原因沒幾個人理性的看待趙期昌、東宮親軍。可楊奉恩知道東宮親軍是怎么一回事,嘉靖也知道。
現在不斷絕趙期昌后路,嘉靖必然不滿,那他楊奉恩就危險了。
也如他對趙期昌說的那樣,若太子永遠健康,那儲君健康的環境下,顯然一支戰力比京營強的東宮兵馬顯然不適合在京畿駐扎。
那么太子東宮增設作戰職能,以一幫太子的侍講先生組成小內閣、小兵部遙控東宮親軍在邊塞作戰,有利于鍛煉今后朝廷中樞的合作能力以及軍事素質。
而作為太子的大伴當,他楊奉恩是最合適做監軍的人選!
這一切,已經在嘉靖培養趙期昌的時候注定,嘉靖的安排能否順利延續,首先取決于太子的健康,其次取決于趙期昌能否抓住這個機會。
某種意義上來說,有嘉靖做后臺,趙期昌完全可以以更快更暴力的方式完成初步積累。顯然,以嘉靖的器量、狠辣,一旦認定趙期昌不容易控制,認為自己聰慧無比的兒子也不好控制,那必然摧毀趙期昌。
趙期昌能在四年時間里改組登萊青衛所,拼出目前的家底,已經很不容易了。
若不是太子的健康問題,嘉靖也會將登萊軍調入京中或邊塞去吃公糧,否則以趙期昌那種餓死也不裁兵毀諾的性格困守下去,必然會使得糧餉巨大虧空的登萊軍崩潰。
崩潰的不僅僅是財政,而是軍心,是對未來的希望!
嘉靖不愿去想這么一支組織功能健全的軍隊叛變后,會造成多大的創傷。
所以,徐樾要調三營登萊軍去云南,兵部不同意嘉靖也會同意;還擔心登萊軍極端武裝存留各種隱患,派東宮唯一的侍講學士邢一鳳去山東。
官場人心就是那么回事,人人都想賣邢一鳳這個未來首輔的人情,而邢一鳳又有正規命令,就這樣補全了登萊軍最后的一截短板。
現在的東宮親軍,在自身各方面來說已經圓滿。在各處看來,所缺的不過是對陣韃虜的硬戰績。
至于趙期昌,他眼中這支軍隊勉強成型,后續的問題就是足糧足餉保證訓練維持住,想要改造這支軍隊已經不是編制上的事情了。而是大規模、高效率生產質量可靠的火器,現在的火器并沒有讓趙期昌滿意的。
軍隊的全員火器化,目前趙期昌并不準備執行,這個影響范圍太大了,很容易失控。
他看來還有很多改進的東宮親軍,在楊奉恩看來是那么的完美……他實在是無法想象,若趙期昌頑固的堅持己念而被毀去后,這支軍隊會不會保持住現在的模樣。
說真的,論交情,論彼此今后的共利關系,也為了自己的任務,楊奉恩是非常迫切的希望趙期昌能改變態度!
盡管心中無比的迫切,可楊奉恩還是要臉面的,他不可能再跑出去的請求、逼迫趙期昌,他這樣做,會讓他很難做事的,他將威嚴大損,他將無法管住東宮上下事務。
所以有很多人的名人會因為面子問題而死……不是他們愚蠢,而是對他們來說名聲就是一切,名聲破產就是死亡之時。
日頭漸落,太子府邸,藏書樓。
嘉靖已經離去,太子盤坐在一座呂祖神像前翻閱道經,神情淡然,只是一張臉因消瘦,顯得眼眶深凹。
一排排書架之間,還有輕微的腳步聲挪動。
“是寧安吧?”
合上道經,太子緩緩起身問:“怎么來了也不通告一聲?”
守在門口的六名宦官碎步進來,齊齊跪伏在門口。
虛歲十一的寧安公主手里握著一冊書從書架后走出,對跪成一排的宦官揮手:“不關你們的事兒,退下吧。”
“聽寧安的,都退下吧。”
“奴婢謝主子恩德。”
六名宦官同時柔聲應答,苦著臉退了出去。
寧安公主斜眼打量這漸漸退出去的宦官,撇撇嘴后,對太子微微欠身:“本來是來尋父皇的,卻來遲一步。想著快宮禁了,也就沒心思回去。”
說著雙手負在背后抓著書,一搖一晃來到太子面前嗅了嗅,瞇著眼:“沒有藥味兒,真好。”
太子露笑,走向東邊窗口,笑說:“近來晝夜無風,尚能適應。”
站到窗口,看到趙期昌還站在那里,他笑容更盛。微微側頭,看兵部那些人走了后,不由心中一嘆。
朱應奎也是要臉面的,也無可厚非。
探著腦袋,寧安看到通向校尉營巷子里排滿的三百軍士,雙目綻光驚嘆道:“皇兄,那就是皇兄的親軍?真威風,宮里到處都說呢,說的跟丁甲神將麾下天兵一般!”
“不,現在這支天兵還是他的,不是為兄的。”
太子說著對著趙期昌所在微微揚揚下巴:“待為兄收復他,這支天兵才是為兄的。”
寧安看過去,看到的只有趙期昌持鎩站立的側面,什么都看不到,看到的除了披風、盔甲、長鎩外,再無其他東西:“那就是難尋有情郎的梅川郎?”
太子眨眨眼,露笑:“是他,可為兄看來他并非傳言中的那般有情。你可知,這回入京,他并沒有攜帶妻子入京來享福。登萊素來貧瘠,海風滋擾,并不是好地方。”
翻了個眼,寧安努嘴:“也是,丟下妻子孤身入京,對那位女子實在是過于殘忍了。”
太子斂去笑意,口風一轉:“可有人說趙梅川擔心入京有殺身之禍,這才留下妻子在登萊。”
寧安愣了愣:“哦?這樣的話,這人就更絕情了。若遇事變,想來其妻也不愿獨活于世,其妻想要的無非就是與趙梅川同死同墳而已。”
“不,寧安你錯了。”
太子伸出自己纖長的手掌,掌心朝上低頭看著微笑道:“大愛不在于朝朝暮暮,人只有這么一生呀。或有長短之分,能喜悅降世,能平靜無憾離世何嘗不是一種圓滿?”
生死的話題,讓寧安垂頭皺眉,一張清秀的臉上滿是怨恨。
嘉靖二十一年,皇宮中發生了昭著青史難以掩蓋的“壬寅宮變”。楊金英等十幾名宮女因不堪嘉靖的暴戾,欲合伙用麻繩將他勒死,未遂,眾宮女和同謀的王寧嬪都被抓獲。
當夜嘉靖正好在曹端妃宮中過夜,事后皇帝重傷昏迷不能理政,于是嫉恨曹氏受寵的方皇后,借機將曹端妃連同王寧嬪和宮女們一起,以凌遲的酷刑處死。
很久之后,即二十七年秋的那場坤寧宮大火中,方皇后連著她的親信宮人葬身火海之后。嘉靖才知道愛妃是冤枉的,深表遺憾,但從沒有追謚。
而寧安公主就是曹端妃所生,曹端妃被殺后寄養在沈貴妃那里。
兵部,職方司。
劉磐嘴里叼著一根牙簽,嘴角胡須還有油跡,渾身冒著酒氣,手里握著一封折子就那么冒冒失失進入兵部大堂,很熱情的跟守門兵丁、行走在兵部認識的,不認識的,外地的,京里的人物打招呼,仿佛自己很熟悉這里似的。
職方司辦公的一排直房面前,劉磐看到朱應奎坐在一片竹林前苦惱的模樣,上去將手中折子丟到石桌上:“瞧老哥這模樣,先瞧瞧兄弟這公文。”
劉磐的大嗓門讓朱應奎皺眉,拿起折子掃了兩眼,語氣悶悶:“西官廳的公函派參將送,下回我兵部給西官廳派發公文是不是要派個郎中?”
劉磐已在石桌上硯臺里磨好了墨:“快給個回執,稍后宮里黃爺請咱弟兄喝酒,咱也好厚著臉湊上去結交結交宮里的人物。說不好,這咱這跑腿的聽征參將能換個實職回來。”
一提趙期昌那事,朱應奎眉頭皺的更濃:“這事兒你知道了?”
“京里就這么大的點地方,一路上碰到的文武都在談這個……嘖嘖,那小子會來事情,那三百紅燒蝦兵看著就是來勁兒!就像年輕了十歲,如咱哥倆在十里秦淮上弄舟高歌時那般暢快!”
劉磐說著拿起朱應奎寫好的回執吹了吹,對神情抑郁明顯不想搭理他的朱應奎道:“其實呢,兵部護不住他,朝廷也護不住他。他留在那里,不是擔心罵名或兵部給他穿小鞋,人家是舍不得你。”
朱應奎一瞪,強自辯解:“瞎說,哪有我兵部護不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