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奇山水寨的夜月黑而風高。
水寨之中，趙期昌身披紅邊黑漆魚鱗對襟連身甲，腰扎鍍金虎頭腰帶，兩肩固定獨特的豹頭肩吞，胸前以繩索固定一塊打磨光滑能照人的護心鏡。
此時此刻在與毛海峰失聯快七日，各處將士心中焦慮，趙期昌知道的更多，這焦慮也就更重一些。
不知覺中，領著十余名背掛大紅負羽甲士的趙期昌來到營后區域，這里積累著一道柴木墻堆，只要接戰，營中新兵擋不住毛海峰口中的‘三百倭寇’，那趙期昌就縱火焚燒全軍退路。
背后是火海，當面是人數可能少于自己的倭寇，營中三千余的新兵應該知道怎么做！
至于陳明心部五百騎、趙顯部千騎都是兩次殺手锏，一個是對付倭寇的，一個是對付可能出現的毛海峰主力部隊！
站在這里可以俯覽前營碼頭以及兩側的沙灘，雖無月色照明，可沙灘比黑色的海水多了一層淡淡熒光。
若無這沙灘，何必又畫蛇添足弄一道火墻逼迫新軍死戰？
沙灘利于倭寇泅渡登陸并集結，平平坦坦的沙灘利于步兵大步奔馳，可是騎軍呢？
趙期昌手里握著的騎軍力量已經傲視山東，光他手里的騎軍力量比山東西三府、整個河南省的騎兵力量還要多！
別說是三百倭寇，就是三千倭寇登陸，只要兩支騎軍千總隊咬住，就能活活沖死這三千倭寇！
可惜，倭寇從沙灘登陸，戰敗也是從沙灘撤退，這意味騎軍斷后、夾擊計劃執行時威力大減。不僅騎軍運動時間增長，連著騎軍沖擊力也會有致命性的降低。
騎軍使用講究的就是突然性，失去機動力的騎軍也就剩下等死的份了。
沙灘地形，對于騎軍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絕地！
所以，在倭寇襲擊水寨大營時，以騎軍突然出擊，再里應外合一口吃掉倭寇是難以施行的作戰計劃。只能以水寨中的新兵據守、死戰，消耗來犯倭寇的體力，然后騎兵不追求激動，進行整齊的隊列運動，迂回到沙灘下馬列陣。
不是希望這些列陣的騎軍參戰殺敵，而是希望他們列陣后威懾、恐嚇、驚嚇倭寇使之混亂。而列陣，就是保證他們的存活率。
這一戰，從毛海峰開始設計開始，就不是一場追求擊斬數的戰役，只是需要一場勝利罷了。
回到指揮中樞所在的棚屋，燈火昏暗猶如往常一般。
只是昏暗燈火照映的棚屋里外，密密麻麻坐滿了全副武裝的甲士。
屋中燈籠下，嚴鴻、嚴鵠兩名少年內穿鏡甲，外罩尋常棉甲，因為近海潮濕的原因，兩人棉甲側襟開著透氣，兄弟倆趴在燈下沙盤前靜靜瞪著沙盤。
在京里勛戚子弟玩兵法推衍玩的很溜，終究不過是紙上談兵。在這里，即將見證并參與一場戰爭，對戰爭充滿遙想的京中少年，滿滿的都是期待和幻想。
奇山水寨碼頭上排滿了收繳來的商船，海風晝夜吹拂，海浪晝夜拍打，都沖刷不走盤旋在商船上空那濃濃的血腥氣。
天色最陰暗時，連趙期昌都犯困時……
突然，搖曳的商船一側海水中露出一個腦袋，吐掉一口腥咸海水，左右看了片刻，朝著碼頭游動，更多的頭顱浮現在海面，貼近海岸線形成一條黑線。
很快，只能容七八人的舢板小船載著披甲骨干先后靠岸，仿佛蛆群一樣朝著前營涌去。
前營崗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發生潰敗，丟盔棄甲不顧一切的朝中營跑去，這里夜色下只有二十余座素布營帳，此外就是東西延展面朝南的一座座棚屋，棚屋還是那么多的棚屋。
這些棚屋朝北開窗，通風是次要的，觀察海上敵情、當作射擊口才是主要功用。門開在南，就是防止被北面而來的倭寇堵住門、被圍殺！
“咚！”
當密密麻麻的人影即將隨潰兵沖入中央營區時一聲鼓響，就見十余道紅的、綠的煙花竄上夜空、炸裂！
水寨守備張承翼披甲仗劍而起，斜指來犯人潮，另一手對左右軍士揮動，眥目吼著：“沖啊！殺啊！”
緊接著，陣陣鼓聲從指揮棚屋前兩排鼓架上敲響，各處不分先后響起軍官吹奏銅號發出的急促天鵝聲，無比刺耳的天鵝聲！
趙期昌猛地扭頭向南，快速跑出棚屋來到梯架旁，口咬指揮鞭條手腳并用，向上攀登。
各處軍帳、棚屋中、周邊蹲伏的水寨新軍手持長槍，身穿雜色衣服，統一戴著紅纓氈笠嘈亂一片呼喊著，在更為凌亂的天鵝聲中組成散亂人墻朝北發起反沖鋒。
順著梯子快速來到指揮棚屋頂上，趙期昌看著絞殺在一起的人潮，幾乎看不清什么，看到火把大面積由南向北傳遞，這才看輕戰局。
手握五色彩線、雉尾裝飾的二尺鞭條，趙期昌向北揮動，喝道：“兩翼突擊受阻！各派一隊甲士上前，糾集新軍突過去，務必圍住倭寇大部！”
“李濟待命，新軍抵不住時便縱火焚燒退路！”
“升燈，令陳明心部繞襲側擊！”
“來人！飛騎通報趙顯部，命其向北挪移二十里至張家寨待命！”
嚴鴻、嚴鵠登梯來到屋頂，向北看去只覺得不可思議，被十倍圍攻的倭寇竟然不退反進，戰線膠著人影攢動，不時有前突的倭寇小隊被槍陣扎倒，但更多的傷亡出現在水寨新軍。新軍人力雖眾卻發揮不出槍影如林的威力，往往幾十人組成的小槍陣朝倭寇沖擊時因配合問題，殺傷效果低也就罷了，還往往產生較多的傷亡。
而惡劣的交換比，最是影響一線將士的士氣！
不斷有傷員被拖出來，似乎拖拉傷員的軍士拖拉的不僅僅是傷員，連著一線將士也被拉動，都緩緩朝南挪動。
隔著足足百余步，二百多步外就是海岸，浪聲陣陣都掩不住受傷將士的哀嚎、軍官的呼喊、或天鵝聲、或是倭寇的助威的怪嚎聲。
隨著倭寇深入前進，兩支分別以五十余甲士為核心的突擊力量從兩翼繞襲，甲士背掛大紅負羽十分顯眼，在趙期昌眼眸中，兩支甲士隊伍組成的突擊力量合圍成功，在倭寇背后會師，合攏！
頓時，隨著近百顯目的甲士如林負羽出現在倭寇背后，抵在前線的水寨新軍士氣大漲，又不斷糾集力量組成槍陣小隊開始沖擊倭寇人群，此起彼伏一波接著一波。
倭寇陷入苦戰，傷亡比進一步拉平。
突然，趙期昌眼皮一跳，三十余倭寇握持比他們本人還要高出兩三個頭的藤弓搭箭，擋在正面的水寨新軍部分官兵，齊齊倒下一片人！
不要以為日本弓做的那么大是技術落后……實際上就是技術落后做不了復合、反曲弓！
可人家將技術吃得透，將單一性能的材料最大化利用。結果就是高度夸張的弓，與射程短的驚人的重箭，以及射程內射中必死的威力！
不要以為一個武士渾身扎著箭還活蹦亂跳就懷疑日本的藤弓重箭的威力，農兵草草制作的丸木弓跟小朋友玩的沒區別……若讓藤弓重箭命中，別說蹦跶，就是說話都困難！
一瞬間三十余人的倒地不起，在三千規模的戰爭中能說是不可忽視的折損，更重要的是一線三十余人的集體倒地，引發的連鎖反應才是致命的。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身處鋒線的將士因驚恐而齊齊后退，人擠人，你不退也得退，你一退那就止不住的退，心中不想退，可你指揮不了自己的腿！
鋒線將士的集體后退，導致后方軍士大面積的動搖。
就在趙期昌眼前，一個呼吸還沒到的時間里，倭寇竟然見縫插針，向南推進了十余步！而推進的速度，不見多少遲緩，即將抵達棚屋區域。
嚴鴻指著后退的鋒線，心急：“趙都司，為何不留預備隊？”
“新軍怯戰，唯有人眾才能恐嚇敵軍，增助士氣！”
趙期昌俯視棚檐下傳令：“傳令水寨各千總，后退三十步者奪職、五十步斬首、八十步牽連宗族！”
其實，根本退不了八十步，五十步時就到他這里，再退七十步就是李濟控制的燃燒帶。
“再令張承翼，告訴他水寨新軍可以不斬敵首，也要維持陣線不可潰退！若是潰退，我要他這個水寨守備何用！穩住陣線，各把哨輪替上前消耗倭寇體力、士氣，才是取勝之策！”
趙期昌暗暗咬牙，有些事情沒法說，都已經在一線絞殺了，張承翼竟然在己方初期占優的情況下沒有對軍隊進行粗略分組！
若換著趙顯來，此時倭寇或許能前進五十步，可前進五十步后倭寇就別想再進一步。
趙顯會組織軍力圍而不戰，消耗對方體能、銳氣，最后再一鼓絞殺！
編在水寨的畢竟是新軍，太多的基礎戰術沒有普及，戰術素養東西不是軍官知道就能有用。決定軍隊素養高下的必然是最差的那個環節！
這不是邊打邊訓練的陣地戰、圍城、守城戰役，這是白刃見紅的肉搏戰，戰術這東西發揮出來那就刻在將士的腦子里，發揮不出來的這次發揮不了，下次發揮不了，再下次就死了！
適者生存，最符合殘酷的肉搏戰。
令趙期昌氣惱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為什么會發生夜襲？
說好的，不是在白天么？
怎么突然間就變了，好在他有防備，若是沒防備呢？
而且，來犯的敵寇規模至少在五百，哪里只有三百人左右的模樣？
三百人？三百人連一個像樣的防御體系都撐不起來！
隨著奇山水寨遇襲，沿海烽火分別朝東、朝西次第燃燒，一座接著一座。
一處處火墩、戍堡中老人登墻而守，里面的丁壯不分男女則是抱著沙包、圓木填堵門洞，見到烽火第一時間向戍堡、村屯撤退，然后堵門，這是一種生存習慣！
幾乎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萊州府府城所在的掖縣，就看到了沿海烽火墩一座座燃燒起來。被侍女喊醒的張祖娥推開窗戶，看到的不僅僅是燃燒的暗紅烽火，還有天邊的點滴火燒云。
似乎，天際已被烽火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