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全副武裝的陳明心靜靜聽著趙期昌言語,聽的認真專注,微微點著頭。
很多很多的人,都認為張家反水置趙期昌、捕倭軍涉于險地,都靜靜等待趙期昌歸來后發起的報復。就連陳明心也是如此打算,與很多人不同的是陳明心并無趕盡殺絕的心思,而是認為張家的存在對趙家更為有利。
至于更遠更深層次的東西,陳明心就想不到了。
陷入沉思的陳明心突然感覺腳下一顫,一個恍惚睜眼掃視四周,晴空爽朗,青磚白墻。凝眉之際感覺腳下的石板有飛起來的架勢,他猛地探臂一把扣住廊柱,這才穩定身形。
幾乎就在一瞬間,趙期昌也是一個恍惚之后,眼皮上翻看著廳堂梁柱,目光所及可見如鏡漆面裂開,一條口子瞬間生成。
眼眸微縮猛地起身,探手抓住愕然的趙炳然袍袖,來不及轉身另一手抓住張祖娥手臂背對著門拉扯,吼道:“快跑!”
趙炳然張口愕然,講到一半兒的京中友人趣事也戛然而止,張祖娥抬目上看,雙眸圓睜,只見屋頂輕顫,如心率顫動那樣,有節奏的一顫,又一顫。
就在此時此刻,登州北城門外,戚繼光牽著馬正與衛里熟人交談,南邊的異常響聲引得戚繼光斜視注目,一瞬間他雙目瞪圓、外凸,張口愣在那里。
只見登州北門城樓瞬間坍塌,整個三四里長的北城墻如擺動的竹條晃動著,墻面外包砌的青磚大片大片的脫落,幾乎一個呼吸的時間里……
登州北城墻從內到外,一節節脫裂、坍塌!
整個城池區域內,煙塵騰空而起,各種呼喊聲、求救聲亂嘈嘈一片。
一句話還沒說出口,戚繼光戰馬受驚揚蹄長嘶而跑,將手握韁繩的戚繼光拖倒。
躺在地上,戚繼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是一種坐船的感覺,搖搖晃晃。莫名其妙,他第一時間想到了小時候的搖床,面對天地之力,人就如搖床上的嬰孩一樣!
登州水寨碼頭,瞭望塔上的軍士死死抓著護欄,待稍稍穩定后向四周查看,被海中異象吸引扭頭北看,就見海面上一道奇高的水墻東西不知多少里寬,就那么齊齊朝南壓來!
濰縣外工地,周是問提筆謄抄數據,突然桌面抖動,涼棚外正準備上工的軍士、衛所丁壯瞬間炸窩,亂作一團。
北京城,亦有震感。
環繞渤海一圈,河北河間府、天津三衛、順天府、遼西、遼東、朝鮮、日本九州、琉球,皆有震感!
鄰近渤海,黃海之上,一支南下船隊正好被西邊渤海方向壓來的水墻刮過,各種中小型船只,乃至是舢舨小船悉數被毀,或遭到重創無法使用。
浪峰過后,汪洋之上一片狼藉,碎木片、尸體、求生者浮在海面漂蕩或掙扎。
旗艦之上,汪直養子毛海峰斜眼看著各處大船甲板上跪伏一片的部眾,閩粵之民跪拜媽祖,日本那邊糾集來的更是拜著亂七八糟,不知所謂的神靈。
“不思救人,卻一味的乞求神靈……”
“若龍王爺心懷仁慈,又何必興難于我?”
毛海峰抹一把臉上海水,吐一口腥咸口水對周邊家丁吼道:“傳號各船,速救落水之人!”
就在他朝發懵部屬下令之際,海中鯊魚招牌性的背鰭越來越多。
登州水寨,最外圍的阻浪海堤已被浪峰水墻摧毀,停泊的戰船、運船被齊齊推上碼頭,而南下的海浪勢頭不減,壓向水寨大營。
砌石墻壘如同土堆,一排排營房仿佛紙扎,一層層的被海浪沖毀、吞沒。
戰船、建筑在浪峰下如此不堪一擊,更何況是水軍軍士?
趙炳然、玄成武兩人的府邸地勢較高,隔著后院坍塌的院墻,一片廢墟上趙期昌右手攙著趙炳然,左手拖著張祖娥,他看著浪峰退去,一片狼藉的水寨大營:“登州水師完了……”
他背后的池塘里,一群群的魚兒在水面跳動,嘩啦作響。
陳明心左手挽著藤牌,右手柱槍在地左右掃視,一臉灰塵:“將軍……登州水寨主力受損,那今年秋防必然疏漏百出!”
步兵僅僅是最后一道防線,拱衛登萊、山東海防安全的先鋒力量是登州水師,登州水師也是山東海防中唯一的決定性力量!
沒有登州水師牽制,倭寇怎么可能只是小股騷擾?就因為登州水師堵在那里,才始終沒有倭寇大部隊禍害山東!
固然,倭寇劫掠東南是因為東南比山東富裕;但倭寇舍近求遠,不僅僅是山東窮,而是冒得風險與收獲不成比例!
所以登州水師被天災毀去,倭寇南下時順路搶補給,北上回去時再順路搶一點,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天災之中,趙炳然見趙期昌的親衛都有定力思慮邊防之事,不由詫異,也淡定了一些,扶正歪斜的四方巾正要囑咐:“梅川……”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吐出兩個字,余震又來。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波余震,登州北城中戚繼光向著家中跑去,無數的人朝城外涌去,若不是一眾親衛組成人堆護衛,戚繼光可能早被混亂的逃生民眾踩踏而死。
城南趙家酒樓斜斜立在廢墟中,不是酒樓塌了,而是酒樓兩旁的老舊店鋪塌了,遠遠看去,仿佛酒樓在傾斜一般。
畢竟是趙鼎明重新修建的酒樓,歲數比起周圍傳家寶一樣的店鋪,這座酒樓論年齡是徹頭徹尾的孫子輩。
酒樓二樓上,依舊寄居這里的陳青青眺望街道,有的人對著廢墟哭嚎,呼喊著名字努力在挖掘,更多的人向著城門方向逃去。
探頭朝張家肉鋪方向看去,那里路口處不下二三十人因擁擠、踩踏而受傷,趴在地上呻喚、掙扎。
小侍女抱著包好的琵琶,咬著下唇瑟瑟發抖,陳青青回頭見了:“如今城中已亂,弱小女子獨行,無異于羊入虎穴。”
這時候趙蕓娘推門而入,聲音急促:“地震不絕,城中有賊作亂,家中幾位頭目認為撤出城外最為穩妥。陳姑娘,趕緊準備細軟,隨我趙家家丁一起出城,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陳青青頷首微笑:“固所愿也。”
她不知是禮儀性的,還是安慰性質的笑容令趙蕓娘不喜,誰也不知道這場地震會奪去多少親人的生命。
城中已然大亂,一些地方成片的人為縱火故意制造恐慌,以方便他們乘火打劫。
白慶喜手執掛著青幟的長槍,召集的家中丁壯人人提刀,站在巷子口警惕,巷子內的各段院墻有在地震中先后倒塌的,也有后續人力撞翻的,周圍的鄰里婦孺在中,各家丁壯分守各處巷子口。
作為城中體面的大戶人家,白家這類以城市為根基的士紳不能逃,一逃就意味著財富會發生不可預料的損失!
白慶喜瞪目看著一些熟悉的城中青皮乘亂行不法之事,可能僅僅最初有那么兩三人在做,可這種榜樣的力量的是無限的,使得不少人爭而效仿,以期法不責眾!
一個熟人領著一幫少年抱著綢緞正在逃跑,卻朝著白慶喜所在的方向逃來,兩人都愣了:“高泥鰍?”
“小白爺?”
“你他娘的有幾個腦袋!姓趙的就在水寨!這人手段毒辣,最喜歡拿人腦袋換官帽子!都快丟了,否則稍后趙家軍入城,你這幫弟兄一個都難逃!”
高泥鰍干咽一口唾沫,看一眼身后弟兄懷里抱著的綢緞,悻悻而笑:“小白爺不說,姓趙的怎可能知曉此事?”
“糊涂!要殺你的不是姓趙的,而是王法!除非你將這城中士民都殺了,否則一人管不住口,姓趙的不殺你,官府也要殺你!”
高泥鰍緊緊抱著自己懷中暗花紅綢,下巴一扭:“小白爺!這是兄弟發家致富的天大機會!再說了,大亂之后官府安撫人心還來不及,怎么可能施行重法?”
白慶喜詫異,氣極而笑:“半年不見,沒想到你倒出息了,還知道大亂之后要施行仁政的規矩……可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有能力典明刑紀殺光一幫禍害好呢,還是施行仁政得過且過?”
“實話告訴你,姓趙的和戚爺都在左近,不說幾千兵馬,光兩家家丁就能屠了這滿城毛蟲!”
高泥鰍啞巴了,扭頭去看出主意的小秀才,秀才也心虛了,低下頭去不敢回視。
“舍不得?來,爺教你一個法子,將這紅綢撕了,扎在頭上。”
白慶喜指著約百余步外的一條巷子說:“一幫外地跑鏢的雜碎剛拖走幾個女子,你帶著人去把這幫人砍個半死,然后拖到趙三面前,就說綢緞是贓物,趙三賞給你,你名聲、錢財都有了,如何?”
高泥鰍咽一口唾沫,白慶喜不屑笑道:“就這膽氣也想發財?若是趙三,早就帶人殺賊去了。”
“干他娘!大哥,就聽白爺的!”
一名少年紅臉怒吼一聲,對左右兄弟勸道:“都看看趙爺的威風,人家跟咱一樣也是窮苦出身,如今那威風勁兒,咱也就不說了!”
白慶喜對那少年一笑,扭頭對家丁吩咐:“抽二十人協助,刀、甲出十套借予高兄弟!”
咬咬牙,高泥鰍怒哼一聲:“干了!抄家伙!”
白慶喜微笑,黑瘦而長的面容抬起望向天空,細長雙目瞇起,又是一陣余震。
史載,嘉靖二十七年八月十二日未時,山東寧海州地大震,壞民房舍,夜間復震,登州府近海尤甚。
登州府城崩,毀民廬無數。登州府所屬蓬萊、黃縣、福山、棲霞、招遠、萊陽、文登等縣亦大震,城塌屋坍者甚從。
此次地震覆蓋面很廣,如濱州、利津、益都、高苑;京師順義、文安、大城、成安、豐潤、撫寧、昌黎以及朝鮮國的平壤、順安、尤崗、海州、漢城、安城等地都受到波及。
而這場地震,本該使得一個家族開啟富貴之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為山東數一數二的富豪之家。而這個家族的資助下,使得戚繼光有了資金完成戚家軍的初步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