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夜晚,歷山軍營議事大廳。
彭黯端坐主位,烏紗帽擺在面前桌案上,與烏紗帽緊挨著的是一壺將令。省三司成員分列彭黯左右、下首左右位置,堂下兩排座椅上,按資排輩坐滿了足足三十多名掛職在山東都司府的所謂將軍。
然而,沒有一個是登州系將領,弄得上面的省三司、彭黯,也讓一幫將軍感覺氣氛詫異,這么高級別的會議里,不見平時聲勢高調的登萊系人物,都有些不可思議,顯然這是不正常的,是需要推敲的。
這些將軍也就頂了個將軍的名頭,有點樣子的還能養十幾名家丁備戰,可過半將領都是一副市井氣息,一看就知是不靠譜的那種流里流氣、或軟綿綿、或油腔滑調氣質。
可這幫將軍再不成器,他們所擁有的官位、亂七八糟的人脈擺在那里。面對遍及整個山東的白蓮教,地方上宗族的態度就顯得重要。而這些將軍,每個人都能跟某些地方的宗族高門有直接、間接的關系,這是作戰前軍情探查、作戰時發動民力所需的重要資源。
當然了,這幫將軍能拼組出三百多人的馬隊,也是一支不可忽視的突擊力量。經過一天的高壓考驗,彭黯此時無比迫切的想要弄兩三支高機動騎軍以達成救火、急速支援、巡查等等任務。
此時此刻在議事大廳進行著軍力、物力動員計劃,這是一省核心匯聚進行的大會議,將初步決定面對平叛戰爭時戰區規劃、軍界資源底盤瓜分這么一個重要的事情。
從差事職權上來說,彭黯是沒有資格動員全省軍隊對外發起戰爭的,除非他再掛個兵部侍郎銜,否則主動挑起對外戰爭,從法理上就站不腳。
整個大明朝,只有兩種地方重臣可以對外根據形勢自由發動戰爭,一種是兩廣總督、三邊總督、宣大總督這類掛兵部侍郎銜的重臣,還有一種現在比較少見,那就是掛印總兵封號加大字,如掛征西大將軍印、鎮朔大將軍印、平蠻大將軍印之類將軍印的封號總兵。
然而山東比較特殊,面對白蓮教這個老對手,這回又涉及運河國本安危,死的又是一個游擊將軍,別說是彭黯。就是擱到明初山東沒巡撫的時候,省三司直接動員軍隊提高防備都是合情合理的!
此時的另一邊,孟尚守遣宗族子弟飛騎趕往東昌府魏家灣、青州府樂安縣、兗州府曹州、濮州,開始糾集整合其兄舊部老人,將會打著復仇的幌子向江湖綠林道上發出號召,并組建一支新的軍隊。
這支軍隊的組建勢在必行,糾集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將他們約束在部伍之中閑養幾個月都成,總好過白蓮教造反,這幫人腦子一熱一拍大腿成為賊軍骨干要好!
議事大廳外的各部營區,已開始了全面武裝。軍隊在全面武裝恢復戰時狀態時,是危險時期。首先是軍士心態轉變時的高壓,這是最不穩定的因素。
所以彭黯帶著省三司成員跑到歷山軍營議事,就是為了鎮壓軍中不穩定情緒。然而山東軍隊最尷尬的一點,幾乎有點眼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導致歷山軍營內屯扎的各地兵馬多少有點不自然、緊張。
此時歷山軍營積聚各地參加軍中大比大校的軍隊,及中軍標營足足一萬五千余人共六支兵馬。包括中軍標營里的兵將,幾乎沒有一支歷史背景干凈的軍隊!從建立延續至今,無一例外,每支軍隊里都跟江湖、綠林、土匪馬賊乃至是白蓮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沒辦法,山東人歷來的水滸梁山風俗就是這樣。正規途徑當不了官沒法出人頭地,那就造反等招安……別看現在的軍隊都披著衛所軍的皮,可如田啟業這類招安后編入衛所體系的現象太過普遍。
結果就是眼前這樣,開始全面武裝,這些軍隊總擔心自己被抓典型殺了祭旗,或者有人想的多一點,神經質一般懷疑隔壁營區的友軍突然頭系白巾氣勢洶洶殺出來……
防備上面、防備友軍,又是臨戰心態轉變高壓狀態,你說這種情況下,誰能心平氣和?
而這六支軍隊里,就有一支今天臨時調度過來的……劉磐親率的廣東班軍一部。劉磐也沒想到,彭黯的反應如此激烈,不僅蠻橫的搶奪廣東班軍指揮權限。還不計風險,狗急跳墻的半夜武裝軍隊!真是瘋了!
營中外來的五支軍隊相互防備氣氛肅殺,劉磐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在他看來,眼前這種緊要時刻,軍中潛匿分白蓮教眾跳出幾撥人同時縱火、挑撥,山東兵馬必然成為全國笑柄,還沒出家門口,就潰了。
夜色下亂軍混殺之時,可沒人管你是將軍還是馬夫,為了保命,人人第一選擇就是給當面攔路之人一刀子:放翻別人,總比讓別人放翻的好!
歷山軍營外,中軍標營封鎖軍營各營區出入口,嚴陣以待,就是防止軍中潛匿的白蓮教眾作亂。火把照應下,趙鼎明雙手負在背后,來回踱步一臉的焦慮,只是鐵甲壓身步履穩健。
插著盔旗、一手執著赤紅三角長幟為信物的飛騎夜里狂奔,從趙鼎明面前疾馳而過直入營門,塵土飛揚,趙鼎明捏起披風一角捂住口鼻。
“老爺!三房老爺的赤羽飛騎!”
身邊家將欣喜大呼,趙鼎明扭頭去看,就看官道兩側火盆照映下,一隊背掛兩根三尺鮮紅負羽的馬隊正勒馬降速,人馬雖少,可一出場就奪人耳目:實在是太花俏了!
在標營哨騎引領下,來的一隊羽騎徑直來到趙鼎明面前,當首一騎下馬,摘了遮塵面巾,吐了兩口唾沫還覺得滿嘴土渣,走向趙鼎明時兩腿打顫:“大老爺!我家老爺還在山中,弟兄們沒尋著……統軍的是千總趙顯,趙顯先讓我等來報信……”
趙鼎明喜悅僵在臉上:“報信!我要這么個信有鳥用?再找,找不到老三,就別來歷城!告訴趙顯,天明之前,老三必須來歷城!否則……否……先下去填填肚子,我這就差人給你們換馬。”
他快急瘋了,這種關鍵時刻田啟業、劉文清一起反水,弄得標營上下軍心不穩。而今夜更是關鍵中的關鍵,彭黯那幫人討論布防大計,如果他們這邊還拿不出應對策略,極有可能他們會遭到圍攻。
可趙期昌不在,他和張茂之間的沖突就無法解決,偏偏田、劉二人又反水,他穩定內部還來不及,哪有功夫統合各處意見,帶著所有人的意見、背負登萊系上下一萬多人的意志去與彭黯割肉?
他也頭疼,對外決策上面,王道成只認趙期昌,不認他趙鼎明;王文澤那邊態度模糊,李晝更是有背離集體,緊跟田、劉二人腳步的趨勢;張茂更好,竟然想著一個人代表所有人去談……這讓趙鼎明怎么可能答應!
趙期昌再不待見他趙鼎明,可終究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如果讓張茂代替大伙兒跟彭黯、省里去談,那今后誰還能壓制張茂?只有趙期昌才可以去談,這是趙鼎明最后的底線。
寧可今夜什么都撈不到,寧可淪為他人案板上的肉,也不能把內部名義上的領袖地位讓給張家!
本來計劃都好好的,都想著趙期昌布局一桿子打翻孟尚義,逼彭黯保孟尚義不得不放棄東昌軍時,他們再跳出來,從趙期昌手里奪走東昌軍。
東昌軍可是曾銑嫡系,是打韃虜就跟打兒子一樣的頂級精銳部隊,誰不眼饞!
可偏偏,孟尚義死了……死了形勢也可以更好,可偏偏彭黯心急火燎的下令全軍武裝備戰,更是爭分奪秒的要重新調度各軍駐扎地,弄得他、張茂都措手不及。
彭黯為了保住烏紗、腦袋打出的一連串快拳,直接把各方面的人打懵了。何況,登萊系內部還發生難以掩飾的分裂,火燒屁股又被彭黯快拳打懵,目前可以說是毫無主動權又無利益訴求,只想著保本。
沒法子,人家彭黯權位擺在那里,人家不清楚時,下面人還能串起來攪風攪雨。可人家一旦要來事情,要搞事情,那可就是呼風喚雨了,擋都擋不住!
趙鼎明是急得團團轉,看著一車車從城中武庫運來的軍械,趙鼎明臉色更是陰森的可怕。
該死的劉文清,帶著城中班軍投靠彭黯,可能三五天之內彭黯就會抽調衛所正軍補滿劉文清部一營編制!
而現在,給歷山軍營運輸軍械的,正是劉文清親督的山東班軍。
他著急憤怒,軍營里的張茂更憤怒。
很明顯,各處私下打小算盤將他的好女婿惡心到了。這回好了,彭黯燒了一把火燒的所有人心疼屁股疼,可趙期昌那里卻游山玩水去了,似乎有不管他們死活的架勢。
現在不能指望趙期昌飛騎趕來撐場子,歷城這邊只能自救。他們需要推出一個首領去參與談判,而不是等那個故意不想來的首領來救場。
可偏偏趙鼎明小心眼子,這種生死存亡之計,竟然還滿門心思想著趙張二族之間的高下爭斗!越想他就越憤怒,越想也就越想笑!
他站在營區門口,提著筆在燈籠下,簽收著山東班軍運來的軍械。
這次來歷城,多數部隊又大熱天的圖輕松涼快,根本沒帶多少物資。甚至軍中連十比一的半身罩甲裝備率都無。沒有鎧甲護身,那這種軍隊就不能上戰場。
需要武裝的不僅是盔甲,還有太多的野營、野戰必備的工具、器械,光這一萬多人的全面武裝,就能掏空歷城武庫積蓄。
張承翼一襲黑漆細魚鱗,掛著素布披風健步來到營門前,止不住的笑容低語:“父親,大堂那邊談不攏。不少將軍以梅川未至為由,不愿談論徒軍駐守運河一事。這事兒……沒準兒能拖到明天、后天。”
張茂一聽猛地松一口氣,卻皺眉:“可梅川遲遲不來,彭黯硬要調軍,各軍誰敢率先抗令?”
若彭黯將他調離萊州,張茂能有十萬個不滿意!因為只有在彭黯任期內,他才有可能完成即墨三營擴編一事。鬼知道下一任巡撫是個什么鳥樣子,萬一是個英明練達之人,他還怎么發家致富壯大勢力?
張承翼嘿嘿笑著:“白蓮逆匪不動則已,一動必然震動天下。現在呀,大伙兒保衛鄉土還來不及呢,哪個會想著去幫他彭黯?反正運河垮了,跟咱這些吃刀口飯的沒關聯。”
頓了頓,張承翼左右看一眼:“父親,孩兒還瞅著孟尚守了,麻衣掛孝。一身孝,可也一身殺氣。”
張茂斜眼撇過去:“哦?心中有了主意?”
張承翼眼神躲閃:“斬草需除根,以孟尚守往日手段而言。不是梅川做的,梅川有嫌疑,孟尚守就會下手。這個人向來手辣,就怕牽連到珠珠。”
張茂輕哼一聲:“梅川都不急,你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