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正北面,大廳舞臺上一折戲唱完,陳其學點評:“腔調圓潤,若去掉絲絲煙火氣息,足以立身京師。”
趙炳然撫須,眼睛卻不時關注各處走動的趙期昌,笑著搖頭,應和:“還差火候,聽看細辨,主唱女子年過二八,心思不純,恐怕很難再進一步。”
風雅行當里,女子十六歲以前沒闖出名聲或練好基礎功,這輩子也就那樣了,這口才是真正的青春飯,二十歲出頭就會淘汰,也就別埋怨古人早熟。
陳其學反問:“二八以下,不見得心思就純。可對?”
意有所指,趙炳然沉吟:“那宗孟如何看?”
陳其學端起酒杯,小小飲一口葡萄酒回味,眼睛一轉看向趙炳然,語氣堅定:“當束之牢籠,熬其爪牙心性。三五年后,必為國朝棟梁。”
“那宗孟先生可有良策?”
仔細觀察趙炳然,見無什么怒色,也有一絲贊同意味明顯心動,陳其學苦笑:“劍門兄,小弟不知天高地厚惹了錦衣衛大帥,賦閑在家恐怕也在三五年之間。若是劍門兄信得過小弟手段,小弟愿做牢籠。”
趙炳然垂頭,握著空酒杯沉吟,陳其學提起酒壺斟酒,追問:“劍門兄,意下如何?”
“難。”
仰頭飲酒,一口咽下趙炳然閉眼:“梅川自幼遭災無父無母,早拜兵部員外郎朱應奎麗明為師,宗孟搶其門下千里駒,自惹麻煩。而,梅川岳父張茂又是個手段深藏,心思百轉之人,這人如何不知梅川目前困境?可他自掃門前雪,也不愿涉足其中,可見想要束縛梅川之難。”
趙炳然自認看人還是很有一套的,張茂確實有手段,可一句心思百轉就點出了張茂的性格,手段有,智慧經驗也不缺,可就是心思太靈活,顯得意志不堅決。
拿出張茂做例子,潛在意思就是比起心思百轉的張茂,趙期昌心思連十轉都無。少年得志本該目中無人才對,可趙期昌對待上司一直是拘謹態度。做的滴水不漏,自然也就別想抓著人家疏漏之處進行教育。
可趙期昌露出的大漏洞也很多,這些大漏洞又沒人愿意去提點。提點出來,說的直白了,都是夠立案的。你若提點出來,不去舉報,卻指點趙期昌如何收尾巴,將來事漏,妥妥的同謀共犯。
趙炳然口中又提到前任朱應奎,在輩分資歷上,朱應奎是他們兩個人的后輩。關鍵人家是錦衣衛籍貫,英烈之后,天子世代親軍出身,只要能大用,皇帝絕不會吝嗇官位。反正,官位給錦衣衛等上二十六衛親軍出身的進士,才是真正的給自家人。
其他官員在任時,根本沒必要去管卸任退休后的事情。上二十六衛親軍的官員不同,真得罪了皇帝,退休后失去權位,上二十六衛內部,絕對會狠狠收拾這幫叛徒的子侄、宗族!
對待其他進士出身的官員是沒手段進行事后清算,可對付上二十六衛親軍體系的進士,懲戒起來只能算皇家的私事。是故,這些親軍出身的進士你有多大飯量,皇帝就敢給你多大的碗。
可這樣,對其他進士官員公平么?
提到朱應奎,陳其學臉色微僵,道:“陜西方面出事前,這位朱麗明回京述職。吏部左侍郎徐少湖坐堂,問及此人如何看待復套大計,此人開口反駁,大罵曾銑用心不正,舉社稷大事圖謀一己私名,合該當誅。”
聽到曾銑,趙炳然忍不住輕嘆一聲,問:“然后呢?”
陳其學略帶懊悔,陰著臉也不隱瞞:“徐少湖笑而不語,欲擬任朱麗明為刑部四川清吏司郎中或刑部員外郎。未及部里決議,陜西事變,徐少湖感慨朱麗明見識卓越,改擬兵部職方司員外郎。”
刑部、戶部是大部,在各省都設有專管該省郎中正五品、主事正六品,個個都是實權。戶部的各省分派主官叫做主事,正六品,只負責核算稅務額度,實權不大但也掐著各省督撫、地方知府的命脈。
刑部的各省分管叫做郎中,正五品,這可是個要害位置。各省重要案件都是先經過他們的審核,通過后才是都察院御史系統復核,重罪死囚,最后砍頭不砍頭由皇帝決定。
這個權利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幫人能復查下面各省案件,從職權上將各省按察使司的脖子捏死,按察使司又是地方官員都怕的衙門,連按察使司都怕這幫人,這幫人跑到地方上去,誰不怕?
員外郎看名字就知道是副職,員有正職的意思,員外郎就是在正職之外在補充一個郎中,故名員外郎。六部都有員外郎編制,從五品,在郎中之下,六品主事之上。
而刑部的員外郎編制最特殊,只有一個!各省郎中沒時間處理的案件往往都是疑難雜癥,都會一股腦推給這個唯一、大伙公用的副手進行背鍋,可想而知這個位置有多憋屈。
所以徐階當時擬任朱應奎為從五品刑部員外郎或四川六品郎中,又是天與地差別的兩種委派方式,前者是把朱應奎往火坑里推。而后者,誰不知道朱應奎是四川人,只是人家隸籍錦衣衛,官方記錄的籍貫是直隸,不是北直隸就是南直隸。
說的粗俗了,讓朱應奎這個四川人名正言順的管家鄉刑事案件,擺明了就是給朱應奎制造衣錦還鄉的機會。對很多人來說,管外地一省,遠遠比不上管家鄉一縣來的舒坦、逍遙、自在有面子!
陳其學就是感慨徐階的手段、眼界,擬出天地差別的兩個職位,卻自己這個坐堂的實權左侍郎不決定,留給部里共議決定。不管怎樣,到最后朱應奎去哪里,都不干他徐階的事情!
以當時的輿論環境,徐階做出這種離奇的舉動,而陳其學這個御史卻沒有深思其中味道,還一門心思跟著夏言去整陸炳……所以,他好后悔啊!
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就不一樣了,大不一樣!
兵部的確被現在的東西兩官廳奪取了武官選拔大權,這是控制軍權的要害途徑,奪取的是武選司大權,可不關兵部職方司的事情。武選司的確是要害部門,天大的油水部門,可職方司堪稱總參謀部!
至于兵部余下的車駕、武庫司,前者負責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后者別看管著武庫,可那么多人往武庫里伸手,這幫人自己不能伸,還要保證武庫的庫存,毫無疑問又是一個火坑!
兵部尚書、侍郎固然權高,可尚書、侍郎總不能什么都管。而控制天下軍隊轄區范圍、變動、各軍編制大小、軍餉撥付先后順序、軍械撥付等等大事,卻是職方司的日常任務!
所以職方司有兩個郎中,一個員外郎。朱應奎站穩腳跟,混熟后,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提攜趙期昌,給趙期昌搞來正規的募軍番號,更好的軍餉、軍械待遇,就連打仗方面,都可以對趙期昌進行重重照顧,將打頭陣的差事交給其他人來干。
職方司里的郎中、員外郎,要建立地方上嫡系部隊、拉攏將領是非常非常簡單的!那么自然,今后升調地方省一級官員,在軍隊調度上,先天比其他地方出來的官員有權位。軍功高于一切,職方司里出去的官員,升官相對來說更快!
陳其學詳細說著朱應奎,實際上也在說自己的小小隱私,那就是他后悔跟著夏言干了,說他自己心志不堅定。說這個自曝家丑,擺明了就是想跟著趙炳然干,或者是跟著趙炳然身后的彭黯、嚴嵩干。
一句話,希望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趙炳然細細品味其中,沒直接表示什么,饒有興趣道:“難怪宗孟甘做牢籠,此事若問朱麗明,朱麗明恐怕也知自己門下千里駒有所不足,勢必贊成呀。”
如果繞過朱應奎這一關,得到朱應奎的支持,在登州代替朱應奎教育趙期昌,那趙期昌想不低頭都難。
算算,會得到什么。
首先是一個前途無量的未來兵部大佬友誼,然后是一個有師徒情誼的國朝悍將。弟子的兵馬,自然也是師傅的。彭黯收趙鳳翼為弟子,與登州系相互合作重建巡撫標營,立馬在歷城樹立了自己的威嚴,現在一句話,頂過去五句話,好使!
有趙期昌為首的登州系支持,那其他官員、地方士紳就不敢與你為難,你要做事情沒了掣肘,可以專心去干。沒有同僚的掣肘,地方上士紳的阻撓,想不出政績都難!
趙炳然看著陳其學,心中聯想連篇,更加覺得這個人手段層出。懷疑今夜士林集體發難,有這個人推動組織。而鼓動士林向趙期昌發難,就是向他趙炳然、朱應奎展現自己的能量,進而尋求合作,一起進步。
與趙炳然對視,陳其學神態坦然:“若劍門兄愿提攜梅川,宗孟愿為劍門兄試探口風。”
趙炳然露笑:“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畫風一轉,開始詢問每年正月十五夜子時,登州城北的游神廟會,畢竟過一會兒,都要跑過去參與。
約半個時辰后,一樓舞臺也沒戲班子上臺了,各處飲酒上頭,樓上樓下、樓里樓外一片喧嘩聲。
突然,一幫軍漢一把扯掉一樓門簾,寒風涌進來。
趙慶童一身黑漆細魚鱗盔甲染著白色風霜,白色披風上滿是干涸凍結凝固的血漬,進來喘著大氣喝問發懵門子:“朱高趙將軍何在!”
“這位將爺……”
上前一把拎住門子衣領,趙慶童低聲吼道:“何在?”
門子抬手指了指樓上,趙慶童輕哼一聲丟了門子,領著一幫軍官、親兵就往樓上走。
一名喝大了士子攔住,步子不穩,指著慶童,打著酒嗝:“失禮……”
理都不理,趙慶童抬臂掃翻這士子,踩著木樓梯噔噔作響沖上去,一眾軍官鐵甲透著陣陣寒氣,一個個面目陰森環視,二樓寂靜下來,一人指向趙期昌:“家主在那!”
李羨、白慶豐齊齊放下酒杯、筷子正迎上來要詢問,趙慶童只是點點頭,轉身腳步匆疾去尋趙期昌。
一幫披甲漢子十分顯眼,陳明心剛提點,趙期昌放下酒杯搓臉醒神,慶童就來到面前,嘩啦啦一幫軍官單膝跪地,慶童仰頭眥目:“還請家主做主!為二管家申冤!”
“還請將軍做主!為二管家復仇!”
趙期昌皺眉,雙拳捏緊:“說清楚!”
慶童張張口,低頭哽咽:“家主……二管家讓賊人……打死了……”
與趙期昌飲酒的同桌士紳名流中,看趙期昌臉色變化,縣學教諭心中發寒,起身拱手:“將軍息怒啊!”
趙期昌握拳擺臂示意別多管,低頭喝問,一字一頓:“誰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