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前廳，屏風(fēng)前，彭黯看著趙期昌一行人步伐穩(wěn)健而來，朗聲笑道：“小趙將軍，風(fēng)采遠勝傳聞。”
趙期昌趕緊上前三步，立在門檻前抱拳：“彭公折煞小子了，若不是家鄉(xiāng)兄長父輩抬舉，焉能有小子今日？”
彭黯邁步，踩著木履噔噔作響，雙手抬起趙期昌雙手，上下打量著趙期昌平靜臉面與左臉頰蜈蚣長疤，緩緩點頭這才是將種風(fēng)姿，笑著：“休要過謙，你我兩家如今也算是通家之好，一家人不說門外話，里面請。”
趙期昌微微欠身：“長者先。”
彭黯呵呵做笑，他不怕趙期昌犯渾，最怕這小子年少成名，目中無人不會做人，看來還是懂規(guī)矩的。
他拉著趙期昌手向內(nèi)走，趙期昌抬步跟上邁過門檻兒，打量屋中。屋中前廳沒有地毯等鋪設(shè)，只有門兩側(cè)的方桌、長條椅，兩邊墻壁上掛著字畫，墻壁周邊也無箱柜、瓷器之類的裝飾，就連前廳、后堂之間，也只是一道屏風(fēng)做分割，并無絲布幕簾。
左右環(huán)視看著，稍有感嘆，趙期昌道：“彭公簡樸之風(fēng)，迎面而來呀。”
彭黯一手拉著趙期昌，一手撫須，有些自得道：“百官皆畏科道官，老夫身在宦海久矣。胸懷報國之心，勤勉奉公，自不懼科道之流。”
他不怕，可趙期昌一屁股黑賬，否則不會恐嚇、威脅錦衣百戶何七，悻悻笑道：“彭公修身為人之道，當(dāng)為小子楷模。”
見趙期昌這故意露出的窘迫訕笑，彭黯倒覺得有些可愛，不以為意道：“武官不怕死，本職忠義所在；文官不貪財，亦人臣根本之所在。小趙將軍屢屢身先士卒，慷慨為國，偶失小節(jié)末枝，無足道哉。”
以大明軍將的待遇而言，不貪財?shù)母緵]活路。否則光上頭吃掉克扣的軍餉，你就沒法子彌補。明明上頭人發(fā)軍餉時扣掉兩三成，要整你時，查的又是全額滿編與否，你不會弄錢來補上，或者會做人鉆營，只要當(dāng)軍將，天生就有要害把柄。
所以對武官的要求非常低，只要你聽調(diào)令，能打仗，能鎮(zhèn)壓住軍隊，你不犯渾基本上沒人會惹你。因為動了你，其他軍將都會寒心，毛病畢竟出在根子上，是制度問題。
來到屏風(fēng)處，彭黯轉(zhuǎn)身，看著外廳一眾兩幫人馬，一部是捕倭軍內(nèi)的把總、千總；一部則是標營把總以上軍官，足足十二三人：“諸位慢用，都是一家人，莫要客套。”
他的目光停留在陳明理身上片刻，陳明理體格健碩，剛毅面容在濃密八字胡顯襯下，格外的威武雄壯。
又打量其他人，王道勝這個小年輕給他的印象就是干練與不老實，王道勝的一雙眼珠子亂瞟，在這種場合，可謂是膽子極大。
其后是他見過的李濟，倒是十分的乖巧，識趣拱手行禮。
此外陳明心這個少年的沉毅、靜謐，文質(zhì)彬彬的很有涵養(yǎng)的氣質(zhì)，也讓彭黯記在心里。
說完幾句客套話，彭黯等人便轉(zhuǎn)入屏風(fēng)后的后堂。
彭黯高坐主位，趙期昌可不敢坐在彭黯旁邊副手位置，而是坐在右側(cè)第一張椅子上，他對面是左首第一的趙鼎明，兄弟倆見面多少都有些尷尬。
趙期昌下首是李羨、慶童；趙鼎明下首是張茂、王文澤，而張承翼執(zhí)戟站在彭黯身后目不斜視，將親衛(wèi)將的本份顯露無異。
兩名丫鬟跟著彭家老仆入內(nèi)，大冷天的兩名少女卻身穿淡色素黃紗裙，能看到兩條光溜溜的腿，讓趙期昌微微皺眉。
彭黯則在余光中觀察，見趙期昌面生不忍之色，心中不由暗笑這還是個憐香惜玉的情種；而李羨直接目光下垂面無表情，讓彭黯心中寬慰，這樣的能出這樣的士林子弟，當(dāng)真是國朝之福。
他了解過趙期昌部伍內(nèi)的重要成員，天生對李羨、白慶豐這一對年青秀才充滿好感。會讀書的士子，在大明有的是，會讀書不怕死的士子也不少。可會讀書、不怕死、又能吃苦上戰(zhàn)場的士子，就不多了。
而性格沉穩(wěn)干練，不喜歡招搖顯擺能踏心做事，還會讀書、不怕死，能吃苦的士子，更是鳳毛麟角。顯然，一瞬間李羨表現(xiàn)出的低調(diào)，立刻博得彭黯的愛才之心。
隨后是趙慶童，坐在那里腰背挺拔，面容方正線條硬朗，光這氣度、面容就讓彭黯看著喜歡，覺得又是一個將種。論外型體貌威懾力，慶童不如張承翼彪悍，可論養(yǎng)眼，十個張承翼也比不上體態(tài)勻稱，猿臂蜂腰的趙慶童。
見三人都是神態(tài)平靜的接過小丫鬟遞來的茶水，還不忘道謝，更是讓彭黯看著喜歡。從軍官的日常行為風(fēng)氣中，就能知道他們領(lǐng)軍風(fēng)格，顯然到處都說捕倭軍軍紀好，絕非空穴來風(fēng)。
彭黯心中更是感嘆，感嘆趙期昌手里能人多。
他沒少在京營中廝混，很多新選到京營的精悍軍卒、干練軍官墮落速度之快，讓他咋舌之極，十分惋惜。
在他這個級別看來，京營本來是選拔將才之所在，真到京營保衛(wèi)都城時，那說明朝廷已經(jīng)不行了。所以京營年年從各鎮(zhèn)抽調(diào)精銳補充，就是從其中遴選將種，再作為中央嫡系外派歷練，維持中樞與地方的軍權(quán)平衡。
他幾乎在京營中沒見過扎堆如此密集的豪杰，幾乎就在丫鬟上茶的一瞬間，彭黯就決定培養(yǎng)趙期昌為爪牙鷹犬。這樣一個能聚豪杰的人，雖然年少，可眼光擺在那里。只要籠絡(luò)住趙期昌，部隊擴大后不缺嫡系將領(lǐng)。
只要趙期昌愿意聽他彭黯的，以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而言，那趙期昌的嫡系，就是他的嫡系！
有層出不窮的豪杰充當(dāng)爪牙，再佐以精銳之軍，那還會缺軍功？軍功刷到極致，別說區(qū)區(qū)兵部尚書，彭黯一瞬間都生出了封伯封侯的雄心壯志。
他才五十歲出頭，只要這個巡撫干得好，任期內(nèi)麾下軍隊打上幾次漂亮仗，完全可以一步升遷到九邊做督撫。而不是由地方巡撫轉(zhuǎn)入漕運，在漕軍這邊研習(xí)軍法。然后再回中樞進一步通過京營體系鍛煉領(lǐng)軍經(jīng)驗。直接可以跳過個階段，直接去九邊！
上茶完畢，彭家老仆躬身問：“老爺，現(xiàn)在就開宴？”
彭黯端著茶碗，笑著：“軍中皆虎士，必須喂飽。伙房那邊你盯緊，葷菜不夠就加，務(wù)必要讓將士們大快朵頤。”
他的高興勁兒對老仆極有渲染，老仆骨頭的輕了二兩，拱手微微俯身，語氣也歡快不少：“老爺這話說的，委屈誰，也不能委屈自家人不是？”
彭黯也察覺到氣氛的變化，笑容更甚擺擺手，打發(fā)老仆后，彭黯托著茶碗看向李羨，又看向趙期昌道：“小趙將軍，何不介紹介紹？”
趙期昌正端著茶碗碗碟，握著碗蓋撥著茶湯浮葉，頷首微笑：“小子身旁之人，是衛(wèi)里世襲小旗出身，秀才李羨李君美。君美兄為人嚴肅，于軍中甚有威儀。是故，君美兄在軍中司職典軍，整飭軍紀一類，是小子不可缺少的有力臂膀。”
彭黯看過去，李羨起身，上前一步拱手：“后學(xué)末進李羨，見過先達彭公。”
彭黯打量體格不失健壯的李羨，緩緩點頭問：“李生對今后前程，可有安排？”
“回彭公，學(xué)生與同邑人白慶豐為同案，情趣相投，好兵革事。自衛(wèi)里重振軍威時，便入軍歷練，與小趙將軍相約兩年期限。事畢，則參與明年秋鄉(xiāng)試。若能高中，則由小趙將軍引薦，入督撫幕府歷練二年，再圖會試一事。”
彭黯點頭皺眉，李羨拒絕了他可能發(fā)出的邀請，又隱晦提出一個條件，問：“若不中呢？”
李羨稍稍猶豫，露笑：“彭公，報國不分文武。若明年鄉(xiāng)試不中，學(xué)生無皓首窮經(jīng)之心，愿入軍為將，典兵戍邊。”
彭黯撫須沉吟片刻，贊道：“李生好志向呀。”
“彭公謬贊了。”
李羨說著拱手，抬頭見彭黯沉吟，便露笑后退兩小步，回到座位上。
他的意思很簡單，到明年秋季鄉(xiāng)試前，是不會離開趙期昌的。考中舉人，他經(jīng)趙期昌引薦入督撫幕府做幕僚歷練；若考不中就當(dāng)軍將。擺明了，你想要我效力，先給我弄個舉人功名。
彭黯又看向慶童，李羨已經(jīng)在言語中婉拒了他，他看著慶童也是心里喜歡，甚至有收為女婿的心思，只能怪慶童生了一副好皮囊：“此人，老夫瞅著甚是威風(fēng)，何人？”
趙期昌暗笑彭黯碰了個軟釘子，微笑著介紹：“此乃小子宗族子弟，趙慶童，字長明。乃是軍中勇士，神豬嶺圍困倭寇攻山時，長明便是選鋒死士，與其兄趙顯先登克敵；后北曲山戰(zhàn)事中，長明督率甲騎二十余，沖亂賊寇陣勢，我軍能勝全在賊軍混亂，長明功不可沒。”
慶童起身，重重抱拳：“趙慶童，拜見彭公。”
彭黯一聽是趙家宗族子弟，就淡了心思。標營這邊是趙鼎明主事，捕倭軍那邊是趙期昌主事，這對兄弟互為表里已經(jīng)讓他感覺到為難。
再將這個趙慶童留在身邊，那將無法遏制趙氏一族。他需要能打的嫡系部隊不假，可這支軍隊一定要聽話，要讓軍隊聽話除了賞罰公正有威信外，還要講究平衡。
而牽制趙氏一族的棋子，彭黯已開始慢慢布置。是故，他再喜歡慶童，也不能留在身邊，心中頗有些無奈，對著慶童感嘆道：“登州趙氏豪杰之輩何其之多，興盛可期呀！”
慶童眨眨眼，抬頭笑道：“承蒙彭公吉言。”
平淡如水的回答，也能看出人家的態(tài)度，彭黯心中的失落感淡去不少，他想要人家還不來。不像李羨，還會開出條件。
趙鼎明看著慶童神態(tài)，心中懊悔，這本該是他大房的骨干家將，現(xiàn)在卻成了三房的心腹棟梁。尤其是趙慶童家生子的出身，給了這一代家生子極大的鼓舞，慶童對大房的子弟沒有一點影響力，可對大房那邊的家生子，是很有影響力的。
這份影響力，比趙期昌對大房家生子的影響力還要高。大房的家生子，人人視慶童為榜樣。
看看慶童，從奴仆翻身錄名主家族譜，并官拜五品正千戶，娶得又是近二百多兩買來的才貌雙全的婆娘，別說趙家家生子，不少趙家子弟都把眼珠子憋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