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八月十五，但徹夜秋雨。

三更時就起床的趙期昌不知道，徐州境內(nèi)的黃河已經(jīng)開始決堤，當?shù)剀娒裆崦鼕^斗在河岸將缺口堵住，而越來越高的河床，導致黃河兩岸的河堤又不得不繼續(xù)增高。增的越高，也就越危險，人力修筑幾千里的河堤，增長速度永遠追不上河床抬高的速度。

自古有四大水系說法，即江、河、淮、濟，而在趙期昌這一輩人中，濟水將會消失，但距離那一天，還有幾十年的時間。

朱高城守備府，張祖娥領(lǐng)著一大兩小三名侍女端著飯菜進入臥室，趙期昌已洗漱完畢，張祖娥給他束著發(fā)鬏，沉默不言。

又是出征，她開始討厭出征。

給趙期昌又穿上三層縫合在一起的絲綢短袖，隨后又是一層厚布中衣，最后是細魚鱗罩甲。趙期昌身為主將，等到他近身搏殺時，說明捕倭軍已經(jīng)完蛋了。他穿的絲綢、厚布、魚鱗罩甲，以及最后要披掛的棉甲所有的作用只有一個，那就是防箭。

多重絲綢縫合在一起，對箭矢的防御力極強，跟防彈衣原理是一樣的。中高級將領(lǐng)，有點家財都會這么置辦一身。利用多層絲綢進行防箭，在宋元時期就開始流行了，算是硬質(zhì)鐵甲，這能算是一類復合護甲。

臥室內(nèi)圓桌上，趙期昌坐在主位端著米湯小飲一口，道：“此次出軍最長不過一月，最快也就半月內(nèi)折返。白石堡那邊的工坊由趙祿看著，朝陽坡莊里有趙財，朱高城有趙顯，不需要家中過度操持。各莊秋收租子月底會上繳，珠珠看著點收入庫。”

家業(yè)越來越大，趙期昌深感人手不足，趙財、趙祿才能有限又年紀大了，可以執(zhí)行他的命令去做事，卻拿不出合適的主意。

而軍中，趙顯、陳明理可以獨領(lǐng)一部，慶童、陳明心等人還沒成長起來。而常信平這個人，在趙期昌看來是個合格的教官、軍頭，而不是有獨立指揮才能的人。

臨走，趙期昌做著家中安排，張祖娥已經(jīng)代入女主人角色。其實這次秋收，論租子收入，趙期昌的收入還比不上張祖娥，趙期昌還要拿出租糧給家丁發(fā)放補助，最終結(jié)余純收入，連張祖娥的一半都不到。

她帶著豐厚嫁妝入趙家，趙家上下對張祖娥的態(tài)度是非常和善的，誰都愿意聽張祖娥的話，因為張祖娥手里不缺錢，隨便打賞一點，就對得起給她出的力氣。

這是個有錢就有地位的年代，都說正妻能打殺小妾，一個帶著豐厚嫁妝的小妾，靠著財力拉攏家仆，足以讓正妻死的不明不白。

男方、女方財產(chǎn)分明，趙期昌也不會去動張祖娥的財產(chǎn)，動了張祖娥也不會說什么，可事情傳出去會讓外人笑話。對于掙錢能力比不上張祖娥，趙期昌并不著急。

三房的收入爆發(fā)會在兩年后，等新田徹底耕熟后，會有一輪產(chǎn)量爆發(fā)；而后等區(qū)域內(nèi)水利工程修好，又會產(chǎn)生一輪產(chǎn)量增長。而這之后，便是固定收入，畢竟是農(nóng)業(yè)為主，不會再有什么增長點。

所以趙期昌選擇山地、坡地進行果木種植，以作為副業(yè)收入，并準備進行養(yǎng)殖業(yè)，如牛馬羊豬等大型牲畜，雞鴨鵝等小型禽類都是趙期昌計劃中要進行的項目。等地盤內(nèi)人心歸附，依仗軍隊使得外人不敢伸手割羊毛后，趙期昌才會進行下一輪的手工業(yè)項目。

送趙期昌出門時，張祖娥突然說：“三郎，今日姐姐準備去北極觀求一根簽，準備捐五百石香火錢。”

趙期昌微微一愣，道：“也好，師尊那里招滿弟子后，手頭也緊。多給些錢糧，也是我等對師長的孝敬。五郎、七郎在那里學習，觀里一眾師兄拿了咱家里好處，自不會放松五郎、七郎學業(yè)。”

張祖娥笑著頷首，她也是如此考慮，繼續(xù)說：“待天晴后，朱師師母、戚家嫂嫂那邊兒，姐姐也會依次走動。大房那邊，去還是不去？”

傳說中的夫人外交，在現(xiàn)在的官場并不是新鮮事物，在家中時，軍官妻妾也會聚會，或者一起騎馬踏青，還會舉行射禮競賽。畢竟是衛(wèi)所軍，衛(wèi)里傳統(tǒng)就是如此。一旦兵部征調(diào)整個登州衛(wèi)組建軍隊遠調(diào)他處，將士妻兒都會跟隨移動。

大房？

趙鼎明做下那么一檔子事情，趙鳳翼不在，趙蕓娘夫妻倆夾在中間很是為難，隔三差五的來三房走動想要彌補，這又不是她們小兩口能彌補的事情。

有些拉不下臉面，趙期昌覺得讓張祖娥先去大房那邊兒，有示弱的味道，問：“姐姐如何看？”

“家和萬事興。”

見趙期昌還不表態(tài)，張祖娥又說：“大房那邊，兄長不在家中，只有一個妾室嫂嫂，就是來我三房走動，也無法改變什么。”

趙蕓娘的母親劉氏是妾室還未扶正，妾室出門本就惹人閑話，本身份量又輕。她話里的意思是大房有意彌補，只是找不到合適份量的上門服軟。

最合適的人就是趙鳳翼，可他不在，趙蕓娘夫妻兩個幾次跑過來，已經(jīng)將大房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來了一些。若趙鼎明真不愿意和解，就趙蕓娘夫妻倆的行為，早就讓趙鼎明趕出家門了。

張祖娥是個極有主意的女子，繼續(xù)說：“看彭黯做事路數(shù)，大房在中軍標營也滋潤不了幾天。幾年后，會求著三郎執(zhí)掌家業(yè)，何苦眼前鬧得太過生分？”

趙家子弟雖然這次選擇大房沒給趙期昌面子，但這幫人才是今后趙期昌軍中的鐵桿嫡系，前幾次作戰(zhàn)，都是本家子弟充作核心骨干才壓住陣勢。等趙期昌歲數(shù)更大，名望更大，家中財產(chǎn)更多，也讓家中子弟更熟悉他的時候，到那時趙期昌趕都趕不走這些人，更不會讓其他人拉走。

輕嘆一口氣，趙期昌道：“就依姐姐。”

說罷，抱拳輕輕一禮，張祖娥也領(lǐng)著一大二小三名侍女齊齊欠身施禮，看著趙期昌腳踩門前上馬石，翻身上馬。

趙期昌一拉韁繩調(diào)轉(zhuǎn)碼頭，雨幕中看一眼門前守候的軍官道：“出發(fā)吧。”

“得令！”

一眾軍官抱拳，一名親衛(wèi)右手掏出牛角吹奏，左手叉腰鼓足氣開始吹奏，雨水打在氈笠大檐上，一張臉凍得紅彤彤：嗚……嗚嗚！

雨勢不如昨日大，也只是頃刻間，趙期昌就被淋透披風，縱馬踩踏在石板鋪徹的街道上，身后五六十騎跟隨，二百多副馬蹄鐵輪續(xù)敲擊在石板上，清脆作響。

趙期昌進入軍營，看著一輛輛架好的馬車、驢車，經(jīng)過一個隊列就握著馬鞭一揮，披著蓑衣的馭手就揚鞭駕車，載著一車車軍士出發(fā)。

這次出軍，只帶了三日干糧，除了前兩日做出的月餅，還有一批干粽子。眼前正是秋收時，糧價極賤，基本上可以自己購糧造飯，買糧食比攜帶糧食要節(jié)省成本。

上次跑了一趟濰縣，趙期昌所部也有了長途行軍的經(jīng)驗和教訓，這次出軍軍中沒有一頭牛。牛這種東西雖然比馬有耐力，更好養(yǎng)活，可比起馬有最大的缺點，那就是對水土更敏感。

馬走千里，吃草沒問題；而牛吃千里之外的草，會出問題。

次日天晴，張祖娥領(lǐng)著一大二小三名侍女與十名家丁，押送糧食前往北極觀上香。

北極觀后院，路過此處借住的一名青年正在正殿中與青陽子交談，口稱師叔。

張祖娥到來，一襲白底藍色收邊的棉甲，頭戴黑旗高尖蒼纓戰(zhàn)盔，護簾扣在臉上遮住鼻唇只露出一對亮漆漆眸子。

老道士見了對那青年擺擺手，那青年退到側(cè)門位置出去了。

打量張祖娥，老道士神情欣慰，笑道：“三郎昨日出征，太急了呀，可是有事情要說？”

張祖娥拱手：“回師尊，三郎并無事情，是妾身的事情。三郎出征，妾身想著求一道靈簽。”

她說話間，侍女張春燕雙手捧著香火禮單上前，老道士拿起來看了看笑道：“你們這小兩口子就是一對人精，這個禮，老道就收下了。”

張祖娥只是眼眸露笑，不再接話，上前跪坐在神像前，在一排簽筒中選擇一副，雙手抱著簽筒閉目祈禱片刻，搖動簽筒，掉出一枚簽。

看著簽文，張祖娥眼眸一縮，怔在那里。

老道士走過來看一眼簽筒，又看了看張祖娥手中簽號，是第七簽，便知是下下簽。

老道士輕嘆一聲，道：“若是三郎，會再搖一枚，直到滿意高興為止。簽這東西，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簽名，廉將軍思用趙人；簽文，奔波役役重重險，帶水拖泥又渡山；更慮他方求別用，千山萬水未能還。

張祖娥心中陰霾，強笑問：“師尊，若是惡簽，也能信而靈驗？”

老道士撫須：“對簽，你不如三郎果決。須知，他是軍將，信神不若無神。”

我命由我不由天，這才是一個趙期昌對求簽算卦的看法。

張祖娥心中莫名發(fā)慌，老道士問：“問什么？”

張祖娥想臨時改口改問其他，但猶豫再三還是說：“問我家三郎前程。”

她再特立獨行，也只是一個傳統(tǒng)教育出來的女子，對于神靈有著天然敬畏，某些方面，遠不如趙期昌大逆不道。

老道士撫須，嘴角翹著，他欣賞張祖娥的態(tài)度，左手掐算，心中也在根據(jù)信息分析趙期昌眼前的發(fā)展前程，心中也不樂觀，道：“此操勞無果之象，僵守原地難尋進步，不若先退一步。而事事難為，不若退而守田，以待天時。此又有渡河拖泥之象，凡事正直則吉。”

一句話兩重意思，張祖娥知道求到什么簽不重要，老道士怎么解簽才是重要的，這是老道士給出的建議。畢竟趙期昌算的上是一地重將，老道士也隨著北極觀擴建而地位拔高，影響力增長速度。

老道士不能與趙期昌有太親密的關(guān)系，更不能傳出他事事點撥趙期昌的說法，否則他和趙期昌都要倒霉，一個莫名其妙勾結(jié)妖道的帽子砸下來，有的趙期昌苦頭吃。

畢竟，北極觀的基業(yè)越發(fā)的大了，對民間的影響力是極具煽動性的，再加上趙期昌鎮(zhèn)守本地，朝廷方面也擔心突然某一天北極觀對周圍百姓說‘趙將軍有天子氣象’之類的話。

做不做那是以后的事兒，有沒有能力去做，才是眼前該管治的事情。所以趙期昌求簽，純粹就是來找老道士咨詢看法。就連他練武，也是其他人師兄上門指點，不再是老道士出面。

老道士給出的建議張祖娥聽明白了，形勢確實如她抽的簽一樣，是下下簽。趙期昌這一趟出軍，不會有什么收獲或者進步，能不去自然是好的，可已經(jīng)去了。

那么想要全身而退，只能身正道直，自然不怕腳上的泥將自己絆倒，進而摔進河里溺死。什么是身正道直？那就是做符合良心、輿論支持的事情，比如救王杲。

所謂吉不是趙期昌能得到什么東西，而是從渡河拖泥的厄運中解脫。綜合上文，還是白跑一趟瞎幸苦。但不出事就好，張祖娥心中慰藉不少。

張祖娥離去，那青年從側(cè)門進來，看著張祖娥背影，問：“師叔，這就是小師弟正室？”

老道士點頭，道：“沒錯，與我那徒兒倒也般配。”

這名青年叫神良策，世居南直隸六安衛(wèi)壽縣，世襲延安衛(wèi)正三品指揮使，拜師武當本庭，來這邊是求老道士人脈找遺失多年的姑姑。

而神家家主還死撐著沒咽氣，誰能找回那個因戰(zhàn)亂遺落的神家女子，誰就是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