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登州城中白家。
父子三人坐在書房用茶,老仆垂首站在書房門前,似乎睡著了。
白慶豐講述完軍中見聞后,端著茶碗潤喉:“父親大人,老二說戚繼光能成大器,孩兒覺得趙三兒不比戚繼光差多少。”
老爺子扭頭看向白慶喜:“老二,登州衛能起來,這是好事情,可家里就那么點家當,你說這戚、趙二人,誰輕誰重?”
白慶喜撓著腮幫子,咧嘴:“父親大人,人家衛里有兩個豪杰,咱家里也有兄弟兩個,分頭押寶便好。這大明朝啊,到了如今年年有仗打,武人顯貴的日子不遠了。”
老爺子瞇眼:“老二的意思是分家?”
白慶喜趕緊搖頭:“孩兒沒這意思,沒了父兄照顧,孩兒遲早餓死街頭。孩兒的意思是,大兄跟著趙三兒,抓住朱應奎這條線,孩兒不成器,跟著戚繼光混日子就行!
老爺子笑笑:“還算你明白,老大怎么看?”
白慶豐剝著核桃給老爺子遞過去,笑著:“老二人糊涂,做事不糊涂。孩兒覺得,這是我白家的一個機會!
聽了這評語,白慶喜一張臉糾結,撇嘴:“哥,咱可沒糊涂過,就是本性懶散,不想太幸苦!
老爺子笑吟吟打量這兄弟倆,道:“依附外人只是小術,將來這個家還得你們兄弟來做主。我這老朽之人,只希望你們兄弟一輩子和睦。只要這家里穩定了,外頭的事情也就簡單了。”
白慶豐拱手:“孩兒謹記父親大人修身齊家教誨!
白慶喜則是笑嘻嘻:“父親大人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說這喪氣話作甚?”
白家老爺子瞇眼看著白慶喜,白慶喜笑容不改回望著。
老爺子輕嘆:“老二,人都會長大的!
撇過頭去,白慶喜笑容僵著,嘴角不自覺抽著。
相隔二里地,李家。
手臂挨了一刀的李濟仿佛得勝歸來的英雄似的,左手臂吊在胸前,右手揮舞眉飛色彩激動講述著,口水四濺:“你們是不知道,趙三那一揮手,陳哨官領著馬隊弟兄就那么沖過去,山道狹窄,沖的一幫賊軍尸橫遍野!”
“然后吶,我步軍哨大步沖上去,咱左手握著火把狠狠砸下去,就這樣……”
說著左手舉起做了揮砸的姿勢,右手做提刀狀一撩:“那賊人挨了一記,腦袋就送到咱刀上,就這么握刀一提,就斬斷了那賊人首級!”
李羨看著弟弟那條舉起的左手,忍不住閉上了眼睛。李濟是后續攻山時受的傷,左手挽著藤牌被對方劈了一刀,藤牌砍破被竹篾劃傷手臂。擔心回來因為從征挨打,這就包扎弄得跟快殘廢了似的。
李父瞇眼,上下打量李濟渾身,右手在炕上探著,雞毛撣子被李濟妹妹季娘趕緊抄走。李父指著得意洋洋還講述軍功的李濟:“孽畜!非要氣死你爹娘不可!”
李濟愕然,眨著眼睛不改笑容:“爹,孩兒這回敘功,能當個百戶!這趟買賣,做的值得!”
李父怒氣上來,罵道:“你們兄弟一起隨軍,萬一敗了,我老李家可就斷了香火!還有你,好端端去什么軍前效力!好好的書不讀,就知道逞能!”
李羨挨了罵還一臉微笑:“爹,這不是完完整整回來了么?”
“就是,賊人又沒長三顆腦袋,還不是一刀一個?就跟趙三說的那樣,狹路相逢勇者勝!咱捕倭軍的肩并肩掄著刀子沖,一砍就是一大片!”
李父抓起茶碗想要砸下去,看看李濟那模樣又放下茶碗,喘著粗氣:“成了,長大了翅膀也硬了。下回把話說明白,要從征你們兄弟去一個就成,別一起去。真出了事情,家里怎么辦?”
李濟歪著腦袋:“爹,跟著旁人干仗,兒子才不去呢。若是趙三兒,這人鬼精鬼精,跟著不吃虧!
李羨踹了一腳過去,低聲道:“少說兩句。”
李父接過女兒遞過來的手絹擦拭手上茶水,低聲道:“為了一個百戶,這不值得。真想當官,為父輸捐五百石,給你買個千戶來?赡阕龅氖虑,老大說是要去拜訪朋友出遠門,老二倒好,說是往城外送一送,結果一送就是一個多月才見音信!
李濟打了一仗回來膽氣上漲,嘿嘿笑著:“爹,錢還是攢著給咱娶個高門嫂子。給朝廷掏錢買官,這官當著心里頭也不是滋味兒!
李父這回反倒點頭:“也是,老大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早日給你們兄弟辦好家事,老頭兒抱了乖孫子,隨你們兩個出去闖蕩。”
李羨苦臉了,這時聽到腳步聲趕緊跑出去幫著母親端菜,根本不搭話茬子。反倒是李濟,坐在那里裝病號,讓他娘知道是假裝的,他更難受。
李父又是狠狠瞪一眼,他也覺得這個傷裝的好,不然老婆哭鬧起來,他更難辦。
正月十二日,隸屬于趙期昌這邊的趙家子弟先后歸建。
衛里的匠戶也被趙期昌一道軍令征調來五十余戶,就連武庫里的鐵也讓趙期昌一口氣提了三千斤。大軍還未解散,趙期昌征調衛里的匠戶、鐵錠軍令說的很明白,是為了修繕兵器。
人和鐵抵達后,就開始吃飽喝足打造農耕器具。這種活相對來說簡單,就是體力活。趙期昌這里在衛里也是出了名的一日三餐管飽,匠戶得到征令又把家里子弟拉來四五人一起干活蹭飯。
打鐵是個技術活,前期需要各種準備,一個學徒出師的標準也簡單,就是獨力打出一枚鐵釘。
朝陽坡下的操場,先后歸來的軍士一起打掃積雪,同時一車車的糧食也拉了過來。
隸屬趙期昌的五個村莊都派了人過來幫工,也是想著表現表現,想著進入受訓家丁序列。
現在形勢明朗,各種小道消息傳的飛起,比如這一戰后趙期昌手里的捕倭軍名額會有三四百,還握著大量錢糧,根本不怕養不起人。
整日操訓很累,可頓頓管飽已經很劃算了,而且斬首有賞賜,戰后的獎賞又是很大的一筆收入,這可比幸幸苦苦種地要劃算的多。
可趙期昌真不準備大規模擴充家丁隊伍,將現有家丁補充到五十人就行了。打仗的甜頭很多人都看到了,估計下回有打仗的事情,衛里其他人會沖在前頭,他也沒心思去搶。
他現在的目標是兩三年內建設趙家莊,養一支專業的士官隊伍。至于從征任務,拉上下面攤派的丁役,農閑時訓練這幫人軍紀、隊列、體能就行了。上戰場一起劃水,保存、蓄養元氣才是他接下來的任務。
朝陽坡下,三言兩句構成的三面長幡立在閱兵臺后,趙期昌開始給一名名軍士發放感功狀、獎賞,并根據軍士軍功、表現提升位階。
一道橫(新兵),兩道橫(老兵),一道斜杠(下士),兩道斜杠(中士),三道斜杠(上士)。在上面就是梅花佐事,一杠梅花干事,一杠雙梅花管事,一杠三梅花管家。
一套他很熟悉,也簡單明了這些人接受起來也容易的符號,成為這次封賞的重頭戲。有穩定的階層體系,人要融進去也是非常快捷的。
此前這類符號都是定下級別,由本人在自己衣領上繡繪。這次趙期昌發感功狀、糧食時,發的是巴掌大臂章,顯得更為正式隆重。
平均每人發了兩石糧食作為戰后獎賞,首級軍功都是一人三石,近八百石糧食就這么砸了下去。
同時也按著當初的許諾,開始給家中子弟、家丁定下級別該有的月俸。一道橫每月一斗,兩道橫為兩斗,以此上漲,三道杠則是月俸六斗。佐事八斗、干事一石、管事一石四斗,管家則是兩石。
這些都是在家中吃喝后另行發放的,同時許諾每人每年發放兩套衣裝。
這一次較大的變動是趙顯、劉瘸子,由一杠一花的干事級別提升為一杠雙花的管事。算是家中僅次于趙期昌、管家一級別的人物。
坡上,老道士雙手負在背后,看著趙期昌在那里給下面人評定功勛、級別,笑著問:“虛平,如何看?”
虛平稽首,道:“師侄瞅著,師弟只是將各處高門家中的月例高低由簡單明了的治軍手段標明。細細回味,又有秦漢二十級軍功爵位制的影子。畢竟師弟治家如治軍,如此做也是情理之中。”
陳明心問:“師兄,傳出去會不會被人說閑話?”
虛平笑著搖頭:“將門中也有這類身份高下制度,西南土司那邊,內部更為過分逾越。只是,師弟的這套體系更有意思一些!
老道士扭頭道:“三郎似乎是贏姓趙氏出身,好與老道談論先秦百家之道。對儒門,不太認同。他這套規矩,有一點最大的好處,你二人想想。”
陳明心道:“真人,弟子瞅著也就勝在簡單明了,再無出奇之處!
虛平撫須,瞇眼沉吟:“師叔,您的意思是指師弟這套規矩兼容廣泛?”
老道士點頭:“是這樣,定下法度規矩,家中以身份高下做事,治家如治軍,與治國也是同理,無非一個規矩法度罷了。這套法度尚有延伸余地,不怕家業大了管不過來。而這套規矩,以功勞敘升,若是新人有本事立下功勞,升上去背依法度規矩也站得穩。換而言之,三郎這套規矩是能者上,不能者下,對人才更有吸引力一些。”
趙期昌家中內部新家丁都是一橫,半年后升老丁則是兩橫。再往上面升,就要看功勞,與資歷沒多大關系了。簡單來說,家中地位由對家族貢獻來決定。
高下體系,上點歲月的家族都有這么一套,而趙期昌較為顯眼的就是將規矩說的透徹:以功勞決定地位,上升渠道較為公開明了。至于簡單明了,有些將門內部符紋更簡單,比如說以劍紋做單位,就比數量,這個更簡單不是?
讓這些人欣賞趙期昌這套制度不是因為這套制度本身,而是趙期昌面對這套制度的態度。是非常謹慎的,只有趙期昌這個家主把這套制度當寶,下面人才會當寶。若趙期昌不在意,將這東西玩壞了,下面人自然不稀罕。那靠制度凝聚人心,就是一句扯淡。
老道士說著瞥向虛平:“這道觀是在趙家地域建的,三郎又是我真武一脈。老道想著,待建立好后,觀主應該歸入趙家法度內,也省的幾代人后反目成仇!
虛平稽首:“師叔此言有理,師侄明白了!
不僅讓朝陽坡真武一脈加入趙家,而是讓今后的趙家子弟也成為真武一脈,相互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