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夜,二更時。
帳中靜悄悄,油燈熄滅,趙期昌坐在火盆旁燒著木炭,勇字盔放在一邊。
急切間短促天鵝聲響起,隨即中軍號鼓擂響。
帳外各級軍官跑出去呼喝著,明日正午戚繼光所部抵達,今夜全軍披甲而眠也在情理之中。
帳幕被猛地拉來,火把探進來,隨即是一張被火光照紅的臉,張承甲吼著:“慶童!”
等他看清楚了,就見趙期昌坐在帳中,幾步進去急促道:“賊軍襲營!”
莫名輕嘆一聲,趙期昌將勇字盔戴好,裹上圍巾,提起立在一旁的紅纓槍道:“來了就來了,慌什么?”
張承甲環視,問:“慶童呢?”
“在寨外,召集黑旗把,準備出軍。”
趙期昌說罷,轉身出帳,早有準備的常信平、陳明理已經率領黑旗把兩哨軍士列隊在帳前。遠處張茂邊跑邊戴著頭盔對趙期昌呼喝:“三郎!中軍議事!”
“且候著。”
趙期昌大步離去,張承甲小跑追上:“叔父,出軍不妥當!”
“我已安排慶童等人在外,賊軍若是偏軍,為何不戰?去,給弟兄們準備壯行酒。”
他說著,就見朱應奎掛著罩甲外披大紅披風,頭上戴著鎏金鳳翅盔走出大帳,領著大小頭目向著寨門走去,趙期昌隨即加入隊伍。
隔著柵欄俯觀,外邊山野上到處都是人影在晃動,火把一處接著一處點燃。
朱應奎吐著白氣:“賊軍此來,恐怕意在標營。”
張茂齜牙看著外面,也點著頭:“不似進攻的架勢,莫非又是引標營出寨,半路而襲的勾當?”
他這話讓趙期昌聽著牙疼,一幫人緊跟著附和,都很贊同朱應奎的觀點。
就他沒開口,朱應奎扭頭:“三郎如何看?”
趙期昌道:“朱公,下官猜測賊軍今夜會有所行動,早已派出慶童等人潛伏寨外,待探清敵況,再做決定不遲。”
朱應奎緩緩點頭,仰頭道:“標營王道成乃是悍將,不會輕易為賊軍小小把戲所捉弄。依本帥看來,賊軍必然自食其果。傳令,點燃烽火,向標營求援!”
張茂張張口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其他人大多也是如此態度,不愿意急著表態。
趙期昌拱手:“朱公高見!”
朱應奎點頭,扭頭看一眼張承翼兄弟,這兩兄弟拱手,對著其他衛士揮手,沒多長時間立在山頂的烽火點燃。
未及多久,北曲山上在眾人目光中每隔一會兒便是一串孔明燈升起,營寨柵欄后,前排都站滿了持牌軍士,朱應奎等人背后是整整五百人的弓手隊伍,都在擔心著王道成所部,預料著賊軍后續變動。
“咻!”
一道明亮的綠色煙花升空,炸裂。
趙期昌咧嘴,大口喘氣:“朱公,外頭賊軍外強中干,下官請求率部出營,以挫賊勢。”
趙鼎明急眼了,連忙道:“賊軍軍勢虛實不定,莫要自投羅網!”
趙期昌上前拱手,不理趙鼎明:“朱公,下官愿立軍令狀!”
張茂也開口:“此時出軍……恐有不妥。”
朱應奎上下打量趙期昌,皺眉:“莫要追敵過深,三里內就給本帥退回來!”
說著揮手,趙鼎明急著跳腳,上前拱手:“朱公,舍弟年幼無知,下官愿替舍弟領軍,還望朱公成全。”
朱應奎瞪目:“軍中無戲言,退下!”
王文澤現在也站出來拱手:“朱公,下官所部與小趙將軍素來配合嫻熟,下官請求出營,為小趙將軍后繼,以策應完全。”
緊跟著于學文、田啟業、王茂兄弟紛紛抱拳出列,站在朱應奎面前。
朱應奎撫須做笑:“軍心如此,何愁賊勢猖狂?王文澤,率部為三郎后繼,即刻準備出營事務。”
趙期昌小跑回去,二百陸續補充完整的黑旗把捕倭軍站成兩個方隊,一個步軍百人隊,一個騎軍百人隊,人人端著酒碗等候著。
很多人都是不知情的,比如他們,比如張茂。真正知情的也就朱應奎、王道成兩個,余下的就慶童、顏植等十幾人。
為了方便劉磐遣散人手,今夜都把夜不收撤回,擺出全力防守的模樣。
趙期昌接住張承甲遞來的一碗酒,雙手舉著環視站在前排的二十名什長,這些都是除夕夜戰斗后根據軍功替換上來的勇士。
人人舉起酒碗,趙期昌道:“若弟兄們信我趙期昌打仗的本事,就干了這碗酒!若不信,且自退去!”
陳明理高舉酒碗吼道:“干!”
“干!”
“干!”
一碗酒趙期昌也就喝了兩口余下的從唇邊外溢,舉著酒碗狠狠砸下:“出軍!”
一片砸碗聲,陳明理翻身上馬,拔出釘在頂上的長槍,背插兩桿黑旗,一拉馬韁當首先行。
馬隊先行,趙期昌騎著小紅馬,領著步軍小跑著跟上。
寨門前,趙期昌從馬具里取出煙花,握著在火把上點燃,右臂高舉,一聲爆響手臂輕顫,一道紅色煙花竄上夜空,將趙期昌照映的赤紅一片。
更大的一聲爆響在頭頂炸開,人人只覺得背上一沉,心臟都瞬間停了停。
丟了冒煙的竹筒煙花裝具,趙期昌馬上扭身對著朱應奎拱手,朱應奎演戲上癮,臉色沉肅,抱拳還禮。
待趙期昌縱馬下山坡,西南方向又是一道綠色煙花騰空,炸響。
張承甲牽著趙期昌馬繩,另一手高舉著火把小跑。
陳明理帶著馬隊奔馳起來,一個個怪聲狼嚎著,奔向綠色煙花處。
一處山峽內,趙期昌抵達時慶童、趙顯等十三名身披魚鱗甲的甲士一身血污站在那里,一人面前擺著兩三顆首級。
趙期昌看了看那名多出來的甲士,微微點頭:“賊軍何在?”
趙顯上前拱手,指著山峽延伸方向:“向東而去!”
“上馬,追擊!”
十三名甲士將斬獲首級綁在馬脖子上,紛紛上馬護衛趙期昌左右,張承甲現在放心,上了他自己的馬。
一路追擊,遇到一伙狼狽而逃的賊軍,正高聲打著招呼,趙期昌身邊縱馬的虛平低聲道:“凡遇賊軍,皆可殺之。”
趙期昌怒吼:“馬隊,沖破敵陣,步軍解首!”
“得令!”
陳明理在前高呼一聲,天鵝聲在馬隊中響起,集體加速撞過去。
隨后趙期昌緊跟著經過,一地碎尸中還有不幸落馬的一名捕倭軍黑色身姿在趙期昌眼前一晃,不等賊軍反應過來,后方步軍百人沖上去持牌揮刀,亂刀將那些慌亂甚至剛剛爬起的賊軍砍死。
暴力一點的軍士一刀下去就能斬斷賊首,經驗不足的軍士歸刀入鞘,拔出小巧的解首刀切割首級。
仿佛蝗蟲一樣,待整好隊,留了一地無頭尸軀。
趙期昌看的皺眉,戰場割首級太浪費時間,指著那名落馬陣亡的軍士道:“做個標記,戰后收斂!”
一名什長跑過去一刀斬斷一條還在抽搐的手臂,握著半截手臂在山坡巖石上揮灑血跡。
繼續前進,每個一里地就有陳明理所部留下的騎卒接引,也做預防。這些騎卒離隊后沒有在山峽里等,而是縱馬上山坡,站在山梁上觀望敵情。
前后步軍跑了十余里,跑出山峽后與陳明理相遇。
騎軍已經列陣,陳明理縱馬過來指著東北邊山坡道:“家主,坡后賊軍正與標營反復廝殺。此時不如轉道上山,若賊軍敗績,正好搶山斷其歸路,若是賊軍打贏標營,得勝而歸我部正好半路伏擊!”
趙期昌看一眼左右,出賣友軍這點事情沒人反對,反正又不是登州衛的鄉親,便道:“探路!”
未過不久,王文澤領著二百鑲黑旗輔軍抵達,明火執杖。
可聞山坡那邊的廝殺聲,又有一手持著火把,一手提刀的標營、賊軍一路戰斗蔓延到坡頂。
王文澤喘著白氣:“將軍,是否救援標營?”
“標營弟兄人強馬壯,人人三重甲,又多是老軍,有備而來豈會懼怕與賊軍廝殺?或許,我部做了這個好人,反倒會被標營誤以為搶功。”
標準的友軍有難不動如山回答,回答的非常貼切和富有見識,讓王文澤一噎,似乎標營與這里無仇?
頓了頓,王文澤道:“將軍,不若分軍一百攻下那山坡,據坡而守策應標營,也好動搖賊軍戰意。若標營不濟,我部救也救過了,到時候撤軍從坡上而下,也是便利的。”
趙期昌聽了點頭:“鑲黑旗出一百人,戚威?”
總旗官戚威出列拱手:“標下在!”
趙期昌握著馬鞭斜指山坡:“帶著你的人,與鑲黑旗的弟兄占據那處山坡,別攪了標營弟兄的興致,情況若緊急,將弟兄們完完整整帶回來!”
“得令!”
戚威抽刀,轉身揮刀:“右隊弟兄,跟上!”
那邊王文澤三子王道勝縱馬高舉大關刀,激動嘶吼:“都跟上!”
北曲山南面是個緩坡,半山腰,一百黑色軍服,背插黑旗的人散亂坐在一起飲酒。劉磐左腳踩在一顆突石上,握著鎏銀酒壺小抿一口,看著山下打著火把移動的火龍,也見了陳明理派出的探騎打出的信號。
酒壺塞入腰囊,陳明理扭頭:“放燈,前二后二!”
李孟取出火折子,吹燃后,點亮兩枚孔明燈,待飛起后又點燃剩下兩個。
陳明理轉身,接住李孟遞來的紅纓槍,道:“弟兄們,列隊。此夜至天明,開口說話者,斬!”
“得令!”
李孟行著軍禮,黑漆漆中將一枚木枝塞入口中,緊緊咬住。
其他頭領先后如此,很快一幫人站成一個方陣,劉磐立在前方,右臂柱槍靜靜等候。
趙顯領著十余騎從山腳慢慢爬上來,打著火把見了黑壓壓一片人,縱馬上前抱拳:“劉爺!”
劉磐做笑:“火速通報,知道該怎么說吧?”
趙顯笑著:“您是我家家主請來的援軍,自然知道。”
劉磐點頭:“這北曲山之功,咱就不客氣了。”
提著紅纓槍,劉磐領著一百人轉身登山,山間柵欄處十幾名值守賊軍緊張看著山下戰況,見劉磐回來急忙打開寨門。
入了寨門,劉磐怒氣沖沖領著人繼續往上走,不到二十步就聽到背后殺喊、呼救聲。
李孟抽出槍,握著火把幾步來到寨門后木屋前,將火把投入屋前草木烽火堆上,火勢在風勢下,猛地高漲。
山上留守賊軍見了火,黑壓壓堵住山路,劉磐也不進攻,領著人駐扎在寨門前。這種硬骨頭,他才沒興趣去啃,何況他愿意動手,下面人也不見得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