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二十四節氣中的小雪。
龍山所外的軍營,已開始第三日的操訓。坡上、坡下、周圍冬雪覆蓋的田地上,以百人隊為單位,分開拉練著行軍隊列。
渡過炎癥發燒期的于學文拄著拐杖,站在寨口看著操練景象,頭半垂著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帳中,趙期昌手持木劍練習劍術后,翻閱劉磐帶來的舊檔資料。這是正德十四年的資料,專門研究劉六劉七兄弟造反經過、所部白衣神軍戰術的幾冊檔案。
三十幾年前這場波及數省,險些動搖統治根基的大仗影響的范圍實在是太大了。比如山東白蓮教元氣大損,有膽量、有心思跟著蹦跶的都被殺了。現在的白蓮教還在潛伏、休養階段,實力不足,更缺少前輩的經驗傳承。
也就是造反、打仗的經驗傳承幾乎斷絕。
這幾冊資料對現在的白蓮教而言有極大的補充意義,劉磐出身將門卻看不上這種具有實際經驗的戰例資料,他覺得趙期昌需要就順手帶了過來。
可趙期昌看完后真覺得自己不需要,說白了白衣神軍當年的戰術就是游擊戰與對貧農的鼓動。得幸于太祖,后世人接受過成體系的造反經驗深入化教育。知道該怎么去鼓動貧農和構建組織關系,而這正是白蓮教的精髓所在。
至于白衣神軍的戰術,趙期昌感興趣的只是戰例推衍,還看不上白衣神軍有戰術沒戰略的路數。
幾天的時間看完,今日在帳中練完劍術,又看了一遍,就投到了火里。
他不知道,劉磐也不知道,在劉磐拿走這幾冊舊資料后,玄成武后院的茅廁里又多出三冊一模一樣的資料,等待著有心人。
龍山所,龔顯養病的宅子里。
一鍋熱騰騰狗肉擺在炕桌上,龔顯和慶童面對面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天南地北聊得好不歡暢。
龔顯講述自己早年經歷與南方、西南風土,慶童的談資則是圍繞著自家老爺發家過程,用意很明顯。
龔顯不是軍戶出身,可他熟悉衛所內情。趙期昌此前算什么?論經濟地位連佃戶都比不上,人家佃戶多少還有租來的土地,是穩定收入階層。
而趙期昌呢?就是個捕蛇、采藥為生的落魄戶,說的難聽了可以歸入游手好閑不事正業的下九流行當里。
可短短幾月時間,人家年紀雖小,可什么都有了。正六品百戶,家中佃戶、家奴四百余人。等山民四家建好莊子,手里握著男女老幼兩三千號人,兩三萬畝的土地,到時該何等的闊綽!
更通過奮斗,抓住機遇還定下一門難得的好親事。
可他龔顯呢?浪蕩了這么多年,三十多歲的人連個婆娘都娶不起,相對于年齡能當他兒子的趙期昌,龔顯心中如何能平靜?
慶童張口閉口不離我家老爺如何如何,是什么心思簡直寫在臉上。龔顯自然明白,他也心動啊,不是自由身的他,能有啥辦法?
一碗酒下肚,龔顯擦著下巴胡須上的酒液,搖頭晃腦:“兄弟,你這兩日不是驢肉,又是狗肉的,有話就給咱說。不為難的事情,咱自然好說話。”
慶童一愣,放下酒碗搓搓臉,抬頭笑著:“瞞不過大哥,的確有事涉及大哥。可這是我家老爺與劉爺的事情,小弟不適合多嘴。待我家老爺養好病后,我家老爺親自開口,大哥就明白了。”
龔顯皺眉,點著頭:“聽你口氣,我家老爺來信了?”
慶童努嘴,眼睛眨著:“這個事情小弟真不好說什么,不過佩服大哥為人、本事。有一點小弟能明明白白告訴大哥,大哥若看得上我家老爺,這就是大哥的喜事兒;若大哥看不上我家老爺,這就是小弟、我家老爺的命。命不好,也得認。”
龔顯也看重趙期昌、慶童這對主仆,他在知道慶童到趙期昌手下還不到三月時,有些難以相信。三個月的主仆交情,慶童就能二話不說當先登死士,實在是讓他詫異這種感情。
他緩緩點著頭,思索慶童這話,咧嘴搖頭又是一笑:“有意思,想來是一件喜事兒。”
慶童說的明白,他龔顯看得上趙期昌,那對他而言就是一件喜事兒。
見他這么說,慶童呼一口氣,輕松不少笑容更甚,抱起小酒壇給龔顯倒酒:“大哥高興就好,小弟是衷心的想和大哥朝夕相處,談武較技。”
此時,朱應奎派人運來的戰襖、罩甲和一百石軍糧抵達。
趙期昌站在帳門前環視,看著一隊隊軍士換上戰襖漸漸匯成紅色的方隊時,瞇著眼打心眼兒里舒坦。
他還小,他有信心在戚繼光之后握住這支軍隊。
“趙把總,大帳議事!”
一名小校笑盈盈跑來拱手,還不忘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的藍底紅邊銅釘罩甲,又看看趙期昌仿佛等評價。
趙期昌抬手幫他將褚色披巾綁正,點著頭笑著:“真精神。”
褚色是紅偏橙色,色澤內斂非常耐看。如果沒有特殊寓意,不會有一支軍隊會選擇正紅色和正綠色作為披巾。披紅戴綠在大明朝特指樂籍女子,也是她們的職業套裝。
這小校憨憨一笑:“都托三爺的福,沒三爺困死倭寇,說不得弟兄們還在喝風吃雪。咱衛里把事情辦的好看,才有了這東西。”
說著右臂抬起還拍拍罩甲胸口銅護心鏡,右臂上的環臂甲與手臂分離半空晃著。
趙期昌笑著搖頭:“弟兄們不遭罪比啥都好,來,咱幫你扎上。”
這小校哎了一聲,單膝跪在趙期昌面前揚起右臂,趙期昌將環臂甲上的小皮帶扎好,固定了臂甲,又是左臂臂甲。
趙期昌回帳中戴好勇字盔,用黑巾裹面后出來。
這小校將自己頭盔取下,是無鳳翅裝飾的鐵盔,又看看趙期昌頭上的大檐勇字盔道:“衛里武庫還有十余副將校魚鱗甲,三爺也快換甲了。”
拐彎抹角為趙期昌升職恭賀,趙期昌眼睛上抬看一眼露出的盔檐:“不怕你笑話,咱此前一直想的就是戴一頂勇字盔。若無意外,咱這輩子不會戴鳳翅盔或旁的盔,就戴勇字盔或六瓣戰盔。嗯……就喜歡這種大檐的。”
“三爺喜好就是與眾不同,軍里弟兄打生打死,不就求個鳳翅盔?”
這小校說著拍拍自己嘴,笑著:“六瓣盔,那可是大帥戴的,三爺好志氣。”
鳳翅盔在軍里有獨特的意思,即操守官以上的將位。某種意義上來說,戚繼光戴的頭盔已經違背了軍中規矩,那個檔次的戰盔真的是大帥級別才能戴的。可戚繼光沒問題,因為他老子是大帥,他是嫡長子,戴這種超出規格的戰盔是一種明志,即有繼承父志的寓意。
這小校實在是會說話,六瓣盔也是有高下級別的,凈撿好聽的說。
趙期昌只能感嘆,這官升上去,什么牛鬼蛇神都會湊上來。
戚繼光大帳,負責營務運轉的張茂捏著公文道:“二十二日,也就是大后日拔營。若天色不好,則延遲一日。眼前就兩件事要做好,這第一是盡快確定建制,將人員定下;第二件事,從明日起四更造飯,五更出操以形成慣例。”
現在龍山這邊可不止六百人,足足一千三百多人在操訓隊列,合格的上,不合格的下。走個隊列若都不用心,今后操練、外出干仗這類人也就別指望會出死力氣。
兩個訓練任務與趙期昌沒關系,他手里的馬隊剝離出去,補充來的步軍是戚繼光選拔后的,人員已經確定好,隊列操訓問題也不大,按部就班進行強化訓練就行了。
田啟業則開口:“四更造飯,弟兄們恐有怨氣。”
戚繼光道:“有怨氣?將捕倭軍的好處好好說明白,這為的不僅是衛里,或在座的諸位,下面的弟兄也是受益有好處的。若連這咬牙爭一口氣就能吃肉的差事都做不好,這種人還能做什么?”
田啟業頭垂著,其他人手里的子弟兵可以為了捕倭軍待遇而忍耐堅持。可他手里的弟兄都野慣了,讓他們提刀沖陣沒問題,可日復一日的操訓對田部上下而言,實在是太難熬了。
張茂也知道田部的原因,道:“人,終究要落地生根,過安穩日子。多給下面兄弟講解明白,他們也不是不想過安穩日子,人人都想娶個婆娘傳香火。眼前只要撐過去,不出三年下面弟兄人人殷實,難道還愁沒婆娘?”
愿意跟著田啟業招安的漢子自然厭倦了山里不安穩的生活,只是習性難改。
田啟業點著頭:“行,咱好好去說。不會延誤軍里的大事。”
會議就這么散了,趙期昌還沒走,對戚繼光道:“掌印,中軍小校選拔要用心。”
戚繼光看一眼帳外,扭頭:“怎么有人犯事情?”
趙期昌搖頭:“不是,軍令性質不同,就該用性子不同的人去執行。傳令小校代表的是中軍態度,心思玲瓏油嘴滑舌的可以有,但更多的小校當以忠厚老實者為妙。”
戚繼光眨著眼睛,倒了一杯茶推給趙期昌:“詳細說說。”
趙期昌將路上的想法總結一下,道:“傳令小校,是串連各部的要害所在,如人之筋骨。中軍、各部一舉一動都要他們傳達,這些人若選不牢靠的,全軍弟兄就危險了。”
他舉起青花瓷茶杯,見有個小缺口,一旁戚繼光臉色囧了囧,用破口的碗杯招待客人,與詛咒對方沒區別。可都是借來的,他怎么知道這個杯子是缺口的。
趙期昌沒飲茶將茶杯放下,指著缺口,讓戚繼光一陣緊張,合作歸合作,這種觸及詛咒侮辱的事情碰到渾人,真的會拔刀見紅。
詫異看一眼戚繼光怪異神情,趙期昌道:“掌印,你看這杯子有個豁口。”
咕嘟,戚繼光咽了口唾沫,趙期昌不飲酒那平靜的面容真讓人一時難猜透在想什么,何況趙期昌還裹了面巾,他點著頭:“是咱沒注意,要不給老弟換一個?”
趙期昌搖頭:“掌印,若無豁口杯子能裝滿水。若有個豁口,能裝多少水由豁口大小決定。咱捕倭軍就是這只杯子,能裝多少水不在杯子多高,而在有多少豁口。豁口越小,咱裝的水就多。而中軍傳令,這不是豁口,而是杯底的洞。這個管不好,咱有多少水,都會流淌干凈。淌出來的,可是弟兄們的血,家里人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