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五更天明時。
負責守夜的是陳家寨一名好漢王勝,暫編什長。打著哈欠,手里端著餐盤進入軍帳,坐在自己鋪位,垂著腦袋沒精打采看一眼餐盤里的早飯,看著左右呼喊:“五更了,人家趙家兵起操了,都快些麻溜著,甭讓三哥丟臉!”
有氣無力的呼喊沒一點效果,同宿的另一名什長縮在被窩里嘟囔罵著:“驢子日的不給人活路,三哥人呢?”
王勝也縮到通鋪上,披著被子趴在那探頭嘬一口湯,吧嗒吧嗒嘴:“沒見著,快些起來總無過錯。”
帳外,已經響起整隊號令,以及一串報數聲,攪得帳內一名名漢子不勝其煩,一名脾氣大的一拳砸在木板上,一聲悶響:“他娘了個腿兒!這兵不是人當的!”
這時候顏植揭開帳簾,探頭掃一眼,見沒一個愿意打招呼,眨眨獨眼,將兩片帳簾搭起掛在兩側,拍拍手走了。
寒風倒灌進來,一個個打著哆嗦罵著娘,穿了鞋子拿起餐盤碗筷往外火堆處跑。至于吃飯前的洗臉?抱歉,真沒時間……
待陳家寨一幫人聚在一起吃飯時,已吃完飯的家丁甲組二十人在常信平號令下,排成兩排左手挽著藤盾,右手抄刀開始演武。
練習的只是軍中常見的刀牌十二式,除了戚平安精熟外,其他人都是新學新練稍顯雜亂。
“直步抬牌!”
“噫!嚯!”
二十人左腿踏前喊噫音,藤牌抬起時發嚯音。
這是戚平安拿著木條從頭到尾將動作不標準的就是幾鞭抽打下去,待糾正姿勢后,常信平又喊:“刀出牌下!”
“噫!嚯!”
戚平安又從一端一路打到另一頭,糾正一個個不標準的姿勢。
趙期昌掛著斗篷,站在一旁細細察看。
陳明理也起的早,站在趙期昌旁皺眉:“師弟,這兵……有些問題。”
趙期昌扭頭:“師兄說說,這是戚家練兵法,好壞咱也不清楚。”
陳明理伸出手掌捏拳嘎吱作響,俯首看著趙期昌,目光凝著:“刀牌手,需要力量。師弟的家丁,都是身子沒長好,筋骨未定的小青年。手中藤牌擋不住什么,劈出的刀也缺乏力道。”
說著他看向顏植,顏植踏前一步道:“是這樣,邊軍操練時,選氣力雄壯者擔任刀手,斬馬劍成墻揮舞,可斬碎牛馬。”
趙期昌閉目思索,右眉微微跳動,回憶戚平安的講解,以及戚繼光手里那三百人操訓配備,睜眼問:“慶童,中所校場那三百捕倭軍,一百刀牌手都是多大年歲?”
中所三百捕倭軍是戚繼光親自操訓的試驗性質部隊,不僅有戚繼光的練兵思路,還有其父戚景通的練兵風格。
別看戚景通后半輩子在漕運、京營混日子,當年在山東當參將時可是殺出來的軍功,這才升了山東備倭總兵官。
有實戰檢驗的練兵思路,必然有其道理所在。再說光戚繼光這個名字,就說明戚家兵法經得起實戰考驗。
慶童腦袋側著想了想:“老爺,戚掌印那里的弟兄,刀牌手與咱一般年歲。年紀更小在十六七的,說是膽氣精銳有殺氣,編為殺手隊。”
趙期昌將這個問題記住,對陳明理說:“師兄,邊軍戰風硬朗,打的是你死我活寸土不讓,所以刀牌手也好,還是旁的槍手、弓手,選的都是氣力雄壯的。山東地處腹心,鮮有硬仗。刀牌手作用是接敵前擋箭,應該以靈活為主。”
說著趙期昌扭頭看一眼操訓家丁一個個的精瘦體形,道:“這些弟兄多數身軀未硬,輕捷靈活,利于持牌遮擋箭矢。”
身子未硬,這是老道士的口語,意思是身體沒有僵化。習武人自然反應快身子靈活,原因就是少年時將筋骨拉開了,身體里有骨有‘筋’做支撐。
而更多的兵員是尋常農戶子弟,生活所迫才會當兵,自然錯過了少年時練武拉筋的時間,所以身體在練武人口里就是硬了的身體,指的就是僵硬失去靈活,也指反應遲鈍。
陳明理也只是隨口一提,他更覺得趙期昌手里的家丁當刀牌手可惜了,應該全部訓練成弓手。
他眼中精銳家丁部隊成型最缺的就三樣,第一是嚴格操訓與供應體能消耗的錢糧,這一點小師弟夠狠砸鍋賣鐵也在搞;第二是訓練時所需的高明武師以及消耗的軍械,第三才是天賦,第四就是實戰經驗帶來的信心即士氣。
第一點趙期昌能滿足,若是改訓為弓手,那第二點陳家寨可以補上,能解決弓手訓練最大的問題,也就是箭矢損毀補充。至于天賦,只能看運氣。
一個神射手的重要性,陳明理跑江湖時已經體會到了。只要被保護好,殺人就跟割麥子一樣。
趙期昌手里有三十名少年家丁,能有三五個練成神射手,那么趙期昌足以在山東地界橫行,真的沒人敢惹。
不要以為鄉野械斗時雙方無甲,就會像電視上那樣尸橫遍野;戰場上殺的更狠有甲胄保護,更不會出現武將一刀放翻一排的夸張事情。
所以,在雙方有準備的時候戰斗,殺人效率并不高,多是傷而不死。只有神射手,才有那種殺人如割草的效率。
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于陳明理、戚繼光這樣的練武人來說,直線攻擊的弩箭還不要命,最要命的是神射手射出的那種防不勝防的拋射箭矢。
當然,陳明理如此想自然不會白做好人。如果趙期昌要練弓手家丁,陳家寨能用自身的優勢換取更多的好處,也就是土地。
話題就這么揭過去,陳明理與趙期昌到坡北馬圈外,開始指導趙期昌道門北極真武一脈劍術。
有龜蛇兩路劍法,陳明理會的是育陽將軍劍法二十四式。育陽將軍是龜-將軍敕命封號,總共三十六式練法,打法有多少式,不是陳明理這個記名弟子所知道的。
說的通俗些,練法就是武術,強身健體用的;打法就是殺招,可以用國術稱呼。
陳明理只負責傳授前二十四式練法,給趙期昌打底子,后面具體的十二式練法由老道士自己傳授。
所以他從這二十四式練法中參悟出來的殺招就沒必要給趙期昌傳授,不是他藏私,而是他這種自己參悟出來的東西,根本比不上道門各派千百年鉆研、實戰積累、凝煉出來的殺招打法。教給趙期昌,只會將趙期昌引-入歧途。
一樣的招式可以是練法,也可以是打法,就看怎么用。
練招的時候,用的都是重家伙,拿著上百斤兵器練武不稀奇,拿著上百斤兵器殺敵才是稀奇事。一名悍將能用八十斤重的兵器練武,那殺敵時能用二十斤的兵器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一把鐵鍬才多重?你掄圓了鏟掉對方頭蓋骨是正常的,更別說二十斤重的兵器。這種已經是人間殺器,能夠破甲打出粉碎效果的大殺器。
顏植、慶童在四周望風防止外人偷看偷學。
陳明理一招一式演練后,將昨日削好的兩尺三寸長寬木劍遞給趙期昌,才開始認真講解、糾正趙期昌。
二十四式并不多,可很繁復,除了八個銜接劍式外,余下十六劍式都是可以相互銜接的,并以此衍化出種種劍招。
這是練法,講究的是全身上下、內外一起鍛煉,越復雜就越全面,說白了就是招式銜接如數字組合,永遠沒有盡頭的花架子。
至于殺人劍術,真的沒有取巧的法子,需要極高的體能、天賦支持。將劍式練成本能,以體能做支撐,以經驗進行判斷,天賦就是某種加成。劍術殺人,只要近-身就兩三招內結束。
其中所謂的殺招,就是不斷總結下來,最具殺傷效果的幾組劍式組合。
斗劍打個百八十回合?根本不可能,這種斗劍只會養成毛病將自己弄廢了。就算友誼切磋用木劍,也是兩三招內解決。當然,這交手兩三招之前,會有更多的時間是對峙、試探。
至于搜山軍務?
就是一個笑話,漫山遍野搜一搜山洞之類的,再做些套網、陷阱弄點野味什么的,就算完事了。
各處不斷私下推敲,都有極大的耐心等待。連朱應奎自己都不著急更不催促,衛里難得一次吃公糧還有人報銷的機會,自然樂的安寧、長久。
夜,張茂通報了夜里巡夜暗號后,就各自歸帳休息。
趙期昌此時與陳明理共用一個軍帳,也是儲存軍糧的大帳。
陳明理已然入睡,教人劍術是一件必須認真所以很耗精力的事情。
趙期昌則拿著一斤八兩重的木劍在帳中練著步法,所謂的八式銜接用的變招,就是步法。八個方位,每個方位演化出兩種劍式,攻守各一。比軍中精簡的刀牌手十二式還要復雜,復雜的多。
刀牌手十二式之間就進、變、守三種變化,已經是前人精簡到一種極限而不失威力的殺法,也是練法,是速成不需要多少天賦,只需要努力鍛煉,連成本能就能用的軍中武技。
慶童端著木盤進來,看一眼打呼嚕的陳明理,又看向趙期昌,眼神泛著一種你倒霉了的神情:“老爺,張家那邊逮了些雞兔,燉了一鍋野雉菇湯,張爺差人送來一碗。”
陳明理的呼嚕聲的確是趙期昌的催命符,難以入睡才研究各種劍式精髓所在。
打了個哈欠,趙期昌指在一旁木板上,呼喊陳明理:“師兄?師兄?”
陳明理含糊應了兩聲,就是不起來,對于一個不想起來的人,趙期昌自然喊不醒。
取碗與慶童分了,兩人坐在通鋪邊,雞湯里泡著鍋盔,趙期昌慢悠悠喝著,心思飄的很遠。
道門劍術很厲害,他見老道士練過靈蛇也就是太玄四十八式,與他見過的太極劍比較像,慢悠悠的。
龜蛇二將,龜是陽屬、火,蛇是陰屬、水。真武一脈劍術分化兩個極致,以龜命名的劍法大開大合屬于剛猛、戰場劍術,能引申出槍術,學習要求不高;蛇這一路劍法學習要求高,自然不好練。
劍術不是死的,兩種劍法就是兩種極致的總綱,是不斷發展,糅合、再精簡而成的。
武當、真武,想來是有淵源的。
可老道士言語中最推崇的還是別家劍術,如峨嵋派的拳槍劍一體武技,還有青城劍客(刺客)。
至于佛門中,少林寺的槍術也是不錯的,不過近年開始沒落,開始搞什么以棍代槍的棍槍術,基本上是快殘了。還有拋棄所長,效仿峨眉拳槍劍一體,研究什么拳術、劍術。
為了研究劍術,還派出兩個弟子跟在俞大猷身邊歷練。
沒錯,就是俞大猷,現在的俞大猷在江湖上可謂是功成名就。這個人在江湖上很有名,拜劍術大家李良欽為師,衛所世襲百戶,成為武舉人后擢升千戶,到處跑很受賞識就是沒機會得到實職,因為跳的太歡被責罰削職。
四年前被啟用,很受兵部尚書毛伯溫看重,派到宣大又得到宣大總督翟鵬看重,采用俞大猷的計策打贏了幾仗,便舉薦俞大猷去廣東當守備,一戰俘斬海賊三百余,現在敘功超擢為署(代理)都督僉事。
這位三年前離開宣大路過少林寺時進去踢館成功,帶了兩個玄字輩武僧在身邊調-教。
論江湖地位,陳明理、趙期昌還與俞大猷同輩。不過一堆陳明理、趙期昌加起來,江湖上也不如混出頭的俞大猷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