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的登州城里,張承甲夫婦倆個計較著。
在酒樓伙房幫閑幾日,趙家下人、長工一個個都覺得這個新姑爺沒本事、礙眼,明里暗里沒少擠兌張承甲。
酸菜漿水面,張承甲吃了兩口就沒胃口:“蕓娘,這日子沒法過。”
他也就十七歲罷了,該有的臉皮薄、沖動都具備,放下筷子:“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握著筷子,蕓娘眉頭淺皺:“夫君……”
張承甲一聲長嘆,讓蕓娘也止住了勸言,跟著輕嘆:“莫不成,你也要走三叔父的路子?”
趙期昌口口聲聲要殺個封侯富貴出來,更多的人看來這件事根本不靠譜,國朝死了多少人,又才有多少個侯伯出來?
就與后世你對著親戚嚷嚷,以后要當封疆大吏一樣的不靠譜。唯一的效果就是讓人感慨你的志氣,會成為更多人的笑資。
張承甲是為數(shù)不多理解趙期昌的人,趙期昌自幼神童名聲他是知道的,甚至隱約知道趙期昌不愿意回憶的東西。那就是趙家三房一家子之所以死,為的就是努力掙錢給趙期昌攢錢讀書。
趙期昌這個以前的小兄弟,現(xiàn)在三叔父,抓住機會翻身,起碼在張承甲看來趙期昌已經(jīng)完成翻身戰(zhàn)役。只要倭寇不來或頂住倭寇,那三五年后趙期昌就算是家業(yè)豐茂了,自然會成為衛(wèi)里強力人家。
昏黃油燈光輝下,張承甲面容顯得姜黃,雙目盯著油燈,眼眸中火苗跳動:“蕓娘,咱不愿受那平白沒來由的窩囊氣。堂堂七尺男兒,家里人笑,外面人也笑話,若忍了這口氣,恐怕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也就無法堂堂正正做人。”
蕓娘心緒沉重,也心生惱怒、忿恨:“那夫君的意思是?”
“重操舊業(yè),城里不好立足,咱就帶著蕓娘去白石墩。三叔父立業(yè)艱難,家里百畝地賣了,咱兩口子幫三叔父一把,以三叔父的性情來說,他日能還咱二百畝地。咱圖的不是這二百畝,想要的無非是一個腳踏實地,靠自己本事養(yǎng)活家人的地方。”
白石墩不安全,這是衛(wèi)里各家都知道的事情。
蕓娘低頭沉吟:“你是當家的,想怎么做就去做吧。他日活不下去,父親那里不會見死不救。”
張承甲倍感沉重,緩緩點頭。畢竟家里的百畝地,有四十畝是蕓娘的嫁妝,沒有蕓娘點頭,他就別想賣出去。
天一亮,張承甲夫婦就來找趙鼎明。
恨不得一耳光抽死這個小孽障,趙鼎明怒不可遏:“沒出息!滿腦子不是殺豬就是屠狗!”
“清閑、體面的生活不想過,眼前一點委屈都不愿受,你還能做什么!”
若不是生米煮成熟飯,趙鼎明真有掐死這個女婿的心思。喘著粗氣:“成,去換身體面衣裳,咱一起去張千戶那里說道說道。把根由扯明白,這百畝地,張千戶做個見證,我這老不死的先收下。”
城周圍的百畝地,賣給外人開多少價錢都是虧,在趙鼎明看來只要是賣土地那就是虧本買賣。只能自己咬牙吞下這百畝土地,扶植女婿立業(yè)一事,他要出更大的成本罷了。
可真不能不管,他就這一個女兒。
而且女婿一家子過的不好,對好面子的趙鼎明來說,到時候衛(wèi)里人說三道四,比殺了他還要難受,難以接受。
如今的山東巡撫是右副都御史何鰲,巡撫衙門下屬七名巡道御史,也就是道員、兵備、海道、河道道員。眼前稽查登州衛(wèi)的是登萊巡海兵備道,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何鰲是浙江紹興山陰人,是民戶進士。去年那位在任上病死的黑面老青天巡撫婁志德是河南項城匠戶出身,婁志德時期衛(wèi)里容易過關(guān),畢竟軍戶、匠戶不分家。
何鰲在年初上任,至今履任半年。誰知道會不會拿衛(wèi)所開刀燒一把火,畢竟巡撫衙門督管地方三司,還管著山東十八衛(wèi),抓住你尾巴,人家本就有監(jiān)察大權(quán),直接能讓你脫一層皮。
何況眼前,兗州府汶上縣妖僧惠金聚眾作亂,正是用兵之時。誰也不知道這位巡撫何鰲會不會抽即墨三營的兵馬去助剿,若存了抽即墨三營的心思,那距離最近的登州衛(wèi)就跑不掉。
所以,今年登州衛(wèi)秋操檢閱想要過關(guān),實在是難,眾人心里沒底。
再所以,趙鼎明也好,張茂也罷,一大早都要出城趕赴本所,玩臨陣磨槍的游戲。
就在出城的路上,趙鼎明與張茂并馬齊驅(qū),說及來意。
如果只是找個見證人買賣土地,趙鼎明沒必要找張茂,而是另有要事。談起了趙期昌:“老哥,我那三房老弟,可堪入目?”
對這樁婚事,趙鼎明心中十拿九穩(wěn)。原因很簡單,趙、張兩個集團已經(jīng)完成初步抱團,兩家子弟在報復(fù)李家一事中結(jié)下了更深一步的情誼。
現(xiàn)在,只要趙期昌與張家閨女訂婚,那這個抱團計劃就能成功。因為一旦這么聯(lián)姻,張茂就是趙期昌的岳丈,自然也比他趙鼎明高一輩。張家本就勢強,如此輩分關(guān)系下,主次分明利于統(tǒng)合,張家若不是十分討厭趙期昌,這件事就能成。
為了家族利益,這不是張茂一家的利益,而是衛(wèi)里聯(lián)宗的張氏家族集體的利益。作為掌舵人,趙鼎明相信張茂這個掌舵人會怎么取舍。犧牲一個女兒,換取張家在衛(wèi)里更進一步的影響力,不虧。
何況,趙鼎明對趙期昌也有信心。
其實,這個聯(lián)姻計劃趙鼎明醞釀了很久,原本要推出自己的兒子趙鳳翼。可趙鳳翼發(fā)展的太好,讓他覺得與張家聯(lián)姻不利于兒子未來發(fā)展。
將女兒許給張承甲,就是前奏、鋪墊。
不與張家聯(lián)合,趙家也就是衛(wèi)里前十;做張家附庸,則是衛(wèi)里第四,這筆帳趙鼎明計算了很久。
張茂沉吟:“趙百戶豪杰之姿,然,過于陰鷙狠厲。”
趙期昌將于家大郎破相,在張茂看來固然揚了張、趙兩家威風,可平白結(jié)下終身大敵。于家大郎早晚要襲職,一個終身仇恨你的千戶,還是衛(wèi)里排行五六的家族。為逞一時義氣,得罪這么個大敵,難以化解的仇敵,怎么看都是虧本的買賣。
趙鼎明卻是露笑:“老哥怎么是如此看法?咱反倒認為老三做的好,于家近年行為越發(fā)鬼祟,與衛(wèi)里越走越遠。裁撤舊馬營戍堡一事,似有于家的手筆。這家子胳膊肘往外拐,不出幾年形跡展露,衛(wèi)里各家誰還愿意與于家打交道?”
沉默中出城,趙鼎明繼續(xù)說:“再者,我老趙家、你老張家合攏,能拉出四五百號人。不論衛(wèi)里今后掌印的是誰,都會視你我兩家為眼中釘。卸掉于家一條腿,日后就少一個敵人。”
張茂不表態(tài),趙鼎明又不得不換一個突破口:“老哥,山東今年出了三伙大賊。世道越發(fā)的不平靜,眼前身邊的兄弟越多,也就越太平。事有不濟,也好保得家宅安康。于家、劉家,吞了為好。”
張茂眼皮子抬起,俊朗面容泛笑,笑道:“說笑了,老弟這話,哥哥就當沒聽過。”
暗罵一聲偽君子,趙鼎明訕笑:“是咱失言了,反正咱覺得我家老三是個能做事的。這一點,老哥不反對吧?”
張茂緩緩點頭,捏著須角沉吟:“適才不是說了么,此乃豪杰之姿。”
趙鼎明笑容更甚:“是啊,咱那蠢笨女婿倒也不傻,知道壓個好寶。雖氣惱這憨貨沒出息,可咱也只能成全。給他一個機會,給我家老三一點助力。”
張茂聽著頷首:“待稽查忙完后,咱擠走姓劉的,去備倭城掌印。老弟也要抓住機會,搞掉姓黃的。如此,備倭城以西,中千戶所以東,就是咱們兩家的了。”
這片區(qū)域以南,就是丘陵地形山地為主的中左千戶所,于家的中左千戶所,再東邊就是劉家的福山千戶所,真正鹽堿較重的福山千戶所。
趙鼎明微微發(fā)愣,大喜道:“一切都依老哥,我趙家愿隨張家尾翼。”
由不得他不喜,只要兩家合力足以干翻劉家搶來備倭城控制權(quán),再反手干掉黃允良。這可不僅僅是實職實權(quán)帶來的好處,也不僅僅是兩家正式合力帶來的好處。
而是一旦這樣,中千戶所這片區(qū)域張家、趙家連成片。趙期昌的白石墩,也就安穩(wěn)了。
起碼不會出現(xiàn)倭寇登陸,附近戍堡見死不救的事情發(fā)生。
張茂的考慮,就保證了趙期昌的安全。那張茂對待趙期昌的轉(zhuǎn)變,趙鼎明自然就理解了,這是護犢子。
連成片后,好處實在是太多,可以更好的抱團。也有更大的底氣去開荒,因為如此抱團后外人就別想插手進來。
只要兩人能控制備倭城、中千戶所十年時間,足以讓兩家根基深植。
當然,風險也大,上面戚繼光會彈壓,周圍各家會抵制。所以要掰腕子,只要贏了就能占據(jù)這邊地方。
還要在后面守住這個盤口,要守住只能不斷加深兩家之間的合攏力度。
分道后,張茂眉頭緊皺:“說說,你怎么看趙期昌。”
張承翼懶洋洋騎在馬上笑道:“兒子能有什么得體看法?只覺得這小子對胃口,膽氣雄壯。就是收拾于大郎,也有理有據(jù),讓人尋不出個刺來。”
張茂瞥一眼兒子:“這老狐貍,你怎么看?”
張承翼扭頭看一眼遠去的趙鼎明,眨眨眼:“就是個老狐貍,不做虧本買賣。”
“是啊,我張家也不做虧本買賣。”
張茂感嘆一聲,父子再無言語。面對聯(lián)合一事,張家的確有大好處,但要承擔大風險。極力撮合這件事的趙鼎明上串下跳,他們父子反倒有些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