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江一芒又請假來S市,坐火車來的,易暉得知時她已經在半路上了。
在火車站接到人,易暉忍不住嘮叨,說媽媽在這兒有他照顧,讓高三生江一芒同學專心學習,別總先斬后奏到處亂跑。
江一芒一句話就把他堵回去了:“我想你們了,而且……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兒。”
自打知道易暉又跟周晉珩糾纏上,江一芒就為哥哥操碎了心,一天三個電話確認他的安全,沒事就上網搜索格斗擒拿類的視頻發給他,讓他勤加練習。
對此江一芒理由充分:“你也知道他拍動作片起家,打不過是肯定的,學了這個至少能拖延點時間,還能鍛煉身體,一舉兩得嘛。”
易暉被“打不過是肯定”的羞辱到,對著鏡子掀開衣服找自信,看見自己凹不出任何一塊腹肌的清瘦身材,頓時泄氣,乖乖點開視頻學習。
他躲在房間里練,有次動作幅度太大撞到墻,把隔壁的周晉珩引來敲門。
進屋看見擺在桌上還在播放的視頻,周晉珩笑是沒笑,只抬手比劃動作,說:“這上面說的不對,纏頸鎖喉動作要足夠快,防守和攻擊也要連貫,胳膊箍緊,不能手軟。”
就算易暉沒說這是用來對付誰的,周晉珩大概也心知肚明。
這讓易暉有點慌,哪敢心安理得接受指導,然而周晉珩上了心,當真每天晚上抽空教他幾招,弄得易暉有口難言,尷尬得恨不能原地失憶。
到醫院正趕上午飯,母子三人久違地坐在一起吃飯,聊了會兒家常,江雪梅又開始老生常談:“大醫院就是不一樣,連飯菜都比鎮上醫院的合口,價錢還不貴……說起來多虧了那位周先生,還給一暉安排了可以在家做的工作,下次他要是再來千萬要叫醒我,我要當面謝他。”
易暉差點咬到舌頭,邊上的江一芒跟他交換了個眼神,兄妹倆默契地統一口徑回答“好好好是是是”,誰都沒說此周先生就是彼周先生。
吃完易暉收拾餐具,江一芒打水。回來安頓江雪梅睡午覺,易暉坐在床邊昏昏欲睡地翻手機,刷到周晉珩穿著黑禮服的那組照片,登時精神了。
是那天在攝影棚看到他拍的那套。這種中長款男士禮服,個子稍微矮一點、身材比例稍微差一點,都很難穿出氣質。周晉珩卻把這衣服穿得有如量身定制,加上肩寬腿長這個優點,處理過的照片都沒怎么在身材方面下功夫,跟在現場看到的完全一致。
臉更是沒怎么動,眼睛下方那道疤涂點遮瑕就看不清了。這組照片大部分以側臉示人,強烈燈光的直射下,周晉珩隨意歪著腦袋,視線慵懶地瞥向鏡頭,配合解開三顆紐扣的襯衣,散發著他這個年紀的男人獨有的性感與狂妄。
下一張又背對光線,立體的五官在臉上投下陰影,唯有如墨般深邃的眼睛里倒映著兩個光點,薄唇微抿,表情晦暗不明,像在黑暗中窺伺獵物的狼。
粉絲們因為這組照片又炸了一輪,評論里各種夸他顏值一如既往的能打,還有一堆躺平喊“哥哥好A哥哥快來上我”的,看得易暉跟著害臊。
他把手機倒扣在桌上,趴下打算小憩片刻。
原以為睡不著,誰知剛閉上眼睛,眼前又浮現起那張面孔,勾唇壞笑的,兇狠咬牙的,專注地看著他的,還有流著眼淚的,全都是只有他一個人見過的樣子。
易暉在夢里按住自己的胸口,醒來發現左胸的布料已經被自己捏皺了。
江一芒給他倒了杯水,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猶豫再三,還是問:“哥你是不是忘不了他啊?”
出于自保心理,易暉下意識搖頭。一旦承認忘不了,等同于推翻之前所有的努力。
空氣很靜,江一芒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可擔心還是占了上風,她瞥了一眼易暉手機屏幕上停留的照片,再度試探著問:“那是不是……又喜歡上他了?”
此刻的周晉珩并不知道網上因為他的雜志照片又掀起了怎樣的風浪,他早把微博注銷了,在①只小hui俠拉黑他之后,現在他的官方微博賬號由助理小林全權打理。
他脾氣不好,翻到惡評會控制不住想砸手機,以前他頻繁換手機,大多是因為這個。
披著哆啦哼哼的皮跟易暉聊天的時候,偶爾在熱門里刷到幾次自己的名字都煩得不行,現在哆啦哼哼被拉黑了,他便徹底失去了點開微博的動力。
而且他現在在用的這個手機是寶貝,全球僅此一部,摔不得碰不得。上周拍綜藝不小心掉水里,小林要幫他拿去修他還不肯,自己開車找了家看著最靠譜的店,全程盯著修理人員,嚇得人家螺絲刀都拿不穩,生怕這位戴著口罩的顧客一個不高興把店砸了。
修是修好了,就是沒之前那么靈敏,揚聲器的聲音也變得悶悶的。不過照片什么的都在,包括一年多前易暉趁他不注意偷偷給他設置的壁紙,打開手機就能看到那張只屬于他的笑臉,解鎖后便是“等你回家”幾個字,周晉珩每每看到心都飛了,巴不得立刻坐火箭回家。
比如現在,面對周驊榮洗腦式的滔滔不絕,他左耳進右耳出,抱著手機編輯短信,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不動聲色打聽出小傻子想吃什么上,字打到一半,被突然的拍桌聲強行拉回思緒。
周驊榮怒斥道:“沒人告訴你跟長輩說話時不要玩手機嗎?”
周晉珩抬頭瞟他一眼,把視線移回手機屏幕:“沒啊,我媽走得早。”
作為父親的權威被公然挑釁,周驊榮額角青筋直跳,想到把人叫來的目的,深吸一口氣,把怒火強壓回去,沉聲道:“我在跟你說正事,你別總揪著過去的事不放,賭這口氣對你沒好處。”
“我沒賭氣。”周晉珩道,“我媽確實走得早,不然我也不會沒人管,像頭牲口一樣被養大,稍微有了點價值就被拿出去交換。”
說得過分直接,周驊榮臉上不好看,辯解道:“過去的事,我知道你記恨我。但你回頭想想,和易家的婚約沒等到你到婚齡就作廢了,后頭上趕著來的也都是世家清白的好孩子,爸爸害你了嗎?爸爸都是為了你好。”
冠冕堂皇的“為你好”周晉珩已經聽膩了,他放下手機,雙手抱臂仰靠在座椅上,冷冷道:“不,我不僅恨你把我和易暉拉到一起,還要感謝你讓我遇到他。”
聽了這話,周驊榮的面色稍有緩和:“你能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就好。易暉那孩子樣樣都好,就是不太聰明,其實把他當個小孩兒,放在我們家養一輩子也不是不行。我聽說你最近弄了個跟他長得很像的男孩當情人養?你長大了,難免有些小心思,不想結婚也不用這樣跟我對著干,等你得到助力,接手公司,想養幾個都……”
“我還沒說完呢。”周晉珩聽不下去,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感謝你歪打正著讓我遇到易暉,不代表我不恨你。”
周驊榮捧起茶杯的手一頓。
“我恨你把我媽當獲利的工具,用完就丟,我恨你道德敗壞出去亂搞,間接害得我媽抑郁自殺,時至今日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說到這里,周晉珩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面,身體前傾,以一種絕對壓迫的姿態瞪著周驊榮。
“我還恨你盲目自大,無能暴躁,并且把這種惡劣習性傳染到我身上……”像要驗證這話的真實性,周晉珩眼神兇狠,展露出一種比遺傳更深地植根在骨子里的瘋狂。
不過這股破壞力極強的風暴很快便偃旗息鼓。他坐了回去,目光垂落向下,低聲說:“不然我也不會把他氣走,不然他也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肯認。”
周驊榮被他剛才的舉動嚇得不輕。從前他覺得這小子頗有他年輕時的風骨,現在看他瘋起來只覺得心驚,生怕他在公共場合干出掀桌這種丟周家臉面的事。
“當初你欺負易暉不也欺負得很開心嗎?找別人能像他那樣任由你哄騙拿捏?”周驊榮放下茶杯,急于打壓周晉珩的氣焰,語氣更重,“現在癡情給誰看?男人活在世上,拘泥于兒女情長注定成不了大事。”
周晉珩聽完倒是沒再發火,也絲毫沒有軟化。他冷笑一聲,站起來道:“大事留給您這種沒心沒肺的人來成,我先走一步。”
周驊榮沒想到激將法不見成效,起身急道:“你今天要是敢從這里走出去,周家的產業一毛錢都輪不到你,看你還怎么吃喝玩樂,怎么養你的小情人!”
周晉珩頓住腳步,轉過來,臉上卻沒有周驊榮以為的緊張惶恐。
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也不會因為一句威脅恐嚇就乖乖就范,被推到賭桌上當做交易的砝碼。
四年的歲月足夠他積累實力,足夠他成長。
周晉珩緩緩開口道:“我長這么大,唯一慶幸的就是,在感情上我像我媽,不像你。”
說完他轉身繼續朝門口走,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在周驊榮隱含期待的目光中晃了晃車鑰匙,道:“你那破公司誰稀罕誰繼承去吧,我掙的也不少,養他幾輩子都沒問題。”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晚餐吃得很飽的易暉和媽媽妹妹一起分食了一塊月餅。
從住院大樓出來,仰頭看見半隱在云層中的圓月,咂了咂口中殘留的甜味,易暉掏出手機,給葉欽發了條祝中秋快樂的短信。
他能感覺到哥哥和嫂子已經猜到他是誰了,可他不想戳破這層紙,不想挑明。
他也知道這舉動是無謂的掙扎,可他還沒想好,過不了自己面前那看不見摸不著的那一關。
發完切回通訊錄,看到周晉珩的名字時,易暉猶豫了下,點進短信界面又退出來,覺得無論發什么都不合適。
周晉珩有一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所以他在周晉珩面前從來沒有秘密可言。
這曾經是他最恐懼的事,他不想被看透,不想被吸引。跟頭栽一次就夠了,在同一個地方再摔一次的才是真傻子。
可是今天的月亮好圓好亮,讓他數次沖動地想做點什么。
電話不能打,短信不能發,易暉焦躁不安地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一個好辦法,點開微博,把哆啦哼哼從黑名單里放了出來。
反正他也不會再給自己發消息了,易暉呼出一口氣,覺得渾身輕松。
走到門口,抬頭看見站在路燈下的人,剛放松的身體又緊繃起來。
易暉慢吞吞地走過去,在那道熟悉的身影迎上來之前適時停下腳步,正好在兩人之間空出一個恰當的社交距離。
還是周晉珩先說話:“路過,順便來接你。”
他沒再向前進,只要易暉不愿意,他就不會動哪怕一下。這是他許下的承諾,必須嚴格遵守。
易暉對他口中漏洞百出的“順便”不置可否,就像他對周晉珩說的“不會在沒得到你的允許的情況下進你房間”一樣聽聽就算了。他點點頭,和周晉珩并排往停車場去。
秋夜的風微涼,走到半路,周晉珩終于把手上拎著的紙袋遞了過去:“路上看到了隨便買的,你可能用得著。”
紙袋里頭躺著一條藍色的圍巾。
易暉躊躇片刻,還是伸手去接,心想就幫他拿一會兒,到家再跟之前一樣,不動聲色地隨便放到哪里就好。
他不能收他的東西,不能重走老路。
誰知剛接過來,鼻子一癢,毫無預兆地打了個噴嚏。
易暉忙著在背包里翻紙巾,沒注意周晉珩在干什么。等他擤完鼻涕,回過頭就被軟絨絨的羊毛圍巾包住脖子和大半張臉。
艱難地把鼻子從圍巾里扒拉出來,易暉抬眼不期然對上周晉珩正在整理圍巾的專注面孔。
周晉珩比他高不少,這是他習慣的角度。然而今天不太一樣,周晉珩刻意彎腰低頭,讓他能清楚地看到整張臉,線條鋒利的下頜,弧度優美的唇,高挺的鼻梁,還有被濃密睫毛遮住大半的、流淌著溫柔的眼睛。
周晉珩的長相就盛氣凌人,加上暴脾氣,急性子,做事雷厲風行不拘小節,橫豎跟溫柔這個詞都是不搭的。可當下易暉確認了無數遍,從眼神到動作,都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
好像把通身可能令他害怕的特征都藏了起來,把剛學會的、還不太熟練的溫柔一點一點積攢成堆,全部留給了他。
擺弄半天,終于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看著易暉小小的一張臉被裹在層疊纏繞的毛線里,只露出兩只水汪汪的眼睛,周晉珩心情大好,覺得跟周驊榮那個老東西吵完架后直接開車來這里,是今天最正確的決定。
他想去拉易暉的手,即將觸到時突然想起自己的承諾,又收了回來。
“走吧,我們回家。”
許是收得太急,又或者今夜的月光太暗,沒注意到差點被他碰到的那只手也往前伸了伸。
直到車子平穩行駛在路上,易暉的心臟還在擲地有聲地跳。
不過這種感覺并不陌生,所以沒什么可怕的。
現在唯一亟待克服的困難是,等到了家,就要把著已經沾染體溫的圍巾摘下來。
他說過不會收周晉珩的任何東西,就算不慎收了,也會重新撿起來,然后打包丟出去。
易暉抬手摸了摸圍巾,手指拂過厚實保暖的絨毛,在細密的織線上流連忘返。
還沒到家,他已經開始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