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聽見隔壁房間的開門聲和下樓的腳步聲,又過去一刻鐘,易暉才爬起來穿衣洗漱。
從樓下衛(wèi)生間出來,阿姨正在把一捧玫瑰花往花瓶里插,看見易暉笑著道:“周先生買的這束剛剛好,再多一支花瓶就放不下了。”
昨晚逃也似的跑到樓上,易暉就看到這束放在他床頭的玫瑰花了。他無暇欣賞,也沒空道謝,既然放在他的房間,那就可以當成送給他本人的東西,易暉捧起那束花就扔到門外的走廊上。
沒承想被阿姨看見了,還找了個瓶子養(yǎng)起來。
“我說昨天周先生回來那么早,原來是為了陪您過節(jié)。”阿姨用噴壺往花上噴水,“像周先生這么忙,還這么顧家的年輕男人不多見了,事業(yè)有成,長得也一表人才,外頭多少姑娘小伙哭著喊著想找這樣的對象呢。”
起先易暉以為阿姨是在周晉珩的授意下幫他說好話,相處了一陣子,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阿姨自己愿意說的。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周晉珩的所作所為堪稱一個完美的結婚對象,無條件地包容他,不求回報地對他好,他反而成了不懂事、無理取鬧的那個。
“我不是他的對象。”易暉說。
阿姨當他口是心非:“哎呀情侶間吵架鬧矛盾那都是常有的事,我跟我們家那個老東西也經(jīng)常鬧別扭分房睡,這種氣話可不能亂說,會后悔的。”
“不會后悔。”易暉看著那束過了一晚仍鮮艷欲滴的玫瑰花,“我和他不是情侶。”
阿姨驚訝道:“你們不是?那您是周先生的……”
易暉想了想,說:“替代品。”
一個他用來自欺欺人的替代品。
夏季多雨,偶爾易暉也會因為暴雨無法出門,緊閉房門一待就是一整天。
畫累了就站起來看窗外的風景,或者跟媽媽妹妹視個頻,聊聊最近的生活。
“你們的贊助商也太闊氣了吧,安排的酒店房間都這么好。”江一芒在視頻里羨慕不已,調轉攝像頭給他看自己房間,“空調壞了,維修人員說鎮(zhèn)上不好走,要明天才過來,我今天晚上可慘了。”
易暉道:“去邱嬸家睡吧,我走前跟她打過招呼。”
江一芒又把攝像頭轉回來,對著鏡頭笑出兩個酒窩:“我就是這么想的!邱嬸讓我整個暑假都睡他們家,省得她來回跑照看我……我覺得咱們家不能總空著,一周總要抽個兩天回來過個夜。”
易暉為妹妹的懂事欣慰,叮囑她好好學習,旁的不用擔心全交給哥哥。
視頻掛斷不多久,房門被敲響。
打開門,外面站著周晉珩。他似乎剛回來,身上還沾著些微雨水濕氣,出門時一絲不茍的頭發(fā)也稍顯凌亂,舉了舉手中的瓶子:“麻煩你了。”
跟他來到主臥,易暉心不在焉地給他抹藥,心想明天就算下大雨也還是出去吧,又不是沒有自己在,他就沒辦法上藥了。
這回周晉珩沒喝酒,所以話不是很多,趴在那兒悶聲不吭,等后背抹完了轉過來,兩人面對面時,他就靜靜地看著易暉。
眼神不算強烈,收斂了至少一半,即便如此,還是看得易暉頭皮發(fā)麻。他想抹完趕緊走,發(fā)現(xiàn)周晉珩左邊脖子下方位置又多出一道青紫傷痕,視覺上剛好將平直的鎖骨切分兩半。
正糾結要不要把這處也一起抹了,周晉珩突然出聲:“拍綜藝有個射擊環(huán)節(jié),槍的后坐力強。”
易暉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跟自己解釋,也沒打算回應。用手上剩下的藥把鎖骨上的淤青順手抹了,拿蓋子準備蓋上時,周晉珩說:“還有這兒。”
說著抬手指了指右邊臉頰上那明顯的一道傷。
易暉拒絕不了,因為這也是他造成的。
換了一瓶新藥膏,功效是去疤分散色素積淀,易暉用食指挖了一點往周晉珩臉上涂。
他站著,周晉珩坐在床沿,仰著臉,眼睛卻不閉,只在易暉的指腹滑過他臉頰的皮膚時,濃密的睫毛窣窣細顫,神情比擦藥的人還專注,看著有一種不符合他原本氣質的乖。
易暉下意識想問他是不是疼,話到嘴邊回過神來,垂眼抿唇,什么都沒說。
那天后,周晉珩早出晚歸,有時候徹夜不歸,看樣子又接到了新工作。
是以易暉整整兩個星期沒跟周晉珩打過照面。這天晚上阿姨下班回家,易暉在衛(wèi)生間邊洗衣服邊跟江一芒視頻,對著屏幕上憨態(tài)可掬的大鵝笑得正開心,聽見大門響動先一愣,隨后連忙把視頻掛斷,手也來不及洗,趕緊把衛(wèi)生間的門反鎖。
這一套動作下來動靜不小,周晉珩不可能沒察覺到他的故意。易暉管不了那么多,洗完衣服就匆匆上樓去了。
晚上沒人來敲門,還是沒能睡好。
第二天易暉醒得很早,在床上硬生生磨蹭到八點半才穿衣出去,家里另一位竟然還沒走,在他后腳開房門出來,告訴他:“今天阿姨請假,我做早餐給你吃。”
記得阿姨昨天臨走前還對易暉說“明天見”,這假請得著實突然。
不過這又不是他的家,容不得他置喙。易暉本打算洗漱完直接出門,包都收拾好了,走到門口聽見廚房傳來詭異的動靜,緊接著是周晉珩“嘶”的倒抽氣。
腳步在門檻上頓住,過了一會兒,易暉還是返回去。進到廚房先把灶火關了,鍋里半開的熱油倒掉,再把鍋洗干擦干,重新倒上涼油。
打開冰箱一看,方便處理的食物只剩兩顆雞蛋和一卷掛面。
約莫二十分鐘后,兩碗面擺上桌,周晉珩坐著好半天沒下筷子,見易暉快吃完了,才捧起碗大口吞咽。
吃完周晉珩主動收拾碗筷,在易暉再次背上包準備出門時,說了聲“謝謝”。
易暉從始至終沒說話,怕他誤會,還是開了腔:“順便而已。”
冰箱里只剩面條,順便多做一碗而已。
出門走了一段,掏手機看時間,數(shù)字下方的“8月21日”一并落入眼中。
途徑一家烘焙店,奶油蛋糕的味道飄散到街上,被裹在香甜的空氣中的易暉,卻沒有以往看到甜品就幸福滿溢的感覺。
又在常去的那家咖啡廳坐了一天。
等從繁雜的工作中抽出思緒,抬頭望向窗戶,外面天已經(jīng)黑透,有無數(shù)雨滴細密地打在透明玻璃上,待到攢聚成一大顆,再隨著重力蜿蜒滑落。
近來多雨,易暉總忘了去買傘。等了一會兒雨勢未見減弱,再拖就要超過十二小時了,易暉認命地站起來,戴上帽子和口罩,準備一口氣沖回去。
行至店門口被店里的服務員叫住:“先生,外面下雨了,這把傘您拿去用吧。”
易暉愣了下,看著服務員手中那把明顯不像是放在店里供客人使用的傘,婉拒道:“不了,我住的地方離這里很近。”
“那也要打傘的呀,雨這么大。”
“我記性不好,東西帶回去會忘了還回來。”
圓臉的服務員姑娘笑得眉眼彎彎:“不用還,您每個星期都來照顧我們生意,這把傘是感恩回饋。”
傘是藍色的,撐開后抬頭能看到宇宙星空,讓易暉想起那把撐開后里面印著哆啦A夢的傘。
他踩著地面稀薄的積水,踢碎倒映其中的一地流光,聽著雨滴敲打傘布的嘈雜悶響,走著走著,忽而扯開嘴角笑了一下。
同樣的方法,那人還真是百試不厭。
可惜他已經(jīng)不傻了,也再沒有什么可以付出的了。
狹窄的非機動車道行人熙攘,周晉珩戴著兜帽穿梭在人群中,不緊不慢地跟著前面打著藍色的傘的人。
早上易暉出門時,他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里發(fā)慌,隨后便悄悄跟上。咖啡廳不大,他坐在拐角靠墻的位置,間或伸頭偷看一眼,幸好易暉畫畫的時候足夠專心,一次也沒發(fā)現(xiàn)。
中午易暉點了店里的焦糖瑪奇朵,他繞去前臺讓服務員多送一份小蛋糕,易暉收到的時候應該是高興的,蛋糕也吃了,看起來味道不錯,因為他揚了揚嘴角,弧度很淺,還是被周晉珩捕捉到了。
周晉珩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跟蹤有什么意義,早上易暉給他做了面條,這份驚喜只夠他暫時放下膽怯。
他只是想跟易暉待在一起,就今天。
之前楊成軒聽說他擬的協(xié)議,說他這是“下下之策”,還說這是吃力不討好,用這種方式,沒人會領情。
他卻覺得這是唯一的辦法,既能幫到易暉又能把他留在身邊的辦法。若不是給出一個“等價交換”的協(xié)議,若不是只限制十二個小時的自由、劃定了一個僅有半年的時限,易暉根本不可能接受。
這招看似卑鄙,實則如果易暉不接受,會有更多卑鄙無恥的協(xié)議等著他去過目、更多殘酷的陷阱等著他去踩。
周晉珩不想做救世主,他只想把易暉護在他身邊,讓易暉從早到晚都在他目所能及的范圍內,在這個基礎上,盡可能給他想要的自由。
從第一天起,周晉珩就在克制,機會得來不易,絕不能再把他的小傻子嚇跑。
所以當走進小區(qū),走在無人經(jīng)過的小路上,易暉突然回頭時,周晉珩措手不及的同時仍懷著一絲希望。
希望易暉能看在今天的份上、那碗面的份上、那塊小蛋糕的份上……哪怕看在他如此落魄的份上。
易暉打著傘,跟淋著雨的周晉珩隔著雨幕對望。
“你跟著我干什么?”易暉問。
一個多月,兩人的對話寥寥無幾,多數(shù)是周晉珩說,易暉沒聽見似的默不作聲。
是以這個開頭再次讓周晉珩驚喜萬分。可又不敢唐突,那天酒后的言行舉止把小傻子嚇壞了,他決定以后不喝酒了,再郁悶難過也滴酒不沾。
所有易暉不喜歡的習慣,他全部都改。
周晉珩說:“今天沒有工作。”
莫名其妙的回答,意在引出更多的交流。傘下的易暉面無表情:“我問你為什么跟著我。”
周晉珩淋了一路雨,吸滿水的布料黏在身上,雨水順著額前散亂的碎發(fā)往下滴,眨一下眼睛,視線都模糊了。
他說:“下雨了。”
易暉狠狠咬牙,像是忍受不了他這樣顧左右而言他,疾步向前,把手里的傘塞到周晉珩懷里,轉身就走。
周晉珩連忙接了,然后邁步跟上,握著傘柄往側前方送,盡量不讓易暉淋到雨。
索性離家已經(jīng)不遠,沒走幾步便到門口。
這回是易暉先進去,他脫掉鞋子,挽起被泥水打濕的褲腳,動作有些急躁,站起來時差點撞到柜角。
周晉珩在后面收傘,趕緊扶了一把。易暉甩開他伸過來的手,趿上拖鞋就進去了。
好歹是安全回來了,晨起時就盤踞在心的焦慮不安總算散去幾分。周晉珩在心里松了口氣,望向窗外,竟有些感謝這場雨。
因為下著雨,天氣潮濕溫潤,跟去年這時候不一樣。
易暉進了屋子就拿著噴壺去廚房接水澆花。平時早上都是阿姨澆,今天他走得匆忙忘記了。
那盆白雪花枝頭掛著三兩顆花骨朵,進入花期好幾天都沒開。S市的氣候本就不適合養(yǎng)這種熱帶植物,易暉給它澆了很多水,那花苞沉甸甸地下墜,看著更不像打算露臉的樣子。
見易暉蹲在那兒拼命往花葉上噴水,周晉珩道:“明天我叫人重新送一盆過來,這盆有些年份了,澆水也不一定能開花。”
易暉按噴壺的動作停住,人卻還蹲在那兒。
屋里冷氣常開,進屋前易暉肩上淋了點雨,周晉珩怕他著涼,不顧自己渾身濕透,拿了毛毯過來:“先去洗澡吧,別感冒了。”
他躬身把毯子蓋在易暉身上,近看發(fā)現(xiàn)易暉的肩膀在發(fā)抖,好像真的凍著了。
“冷嗎?我去把空調關了。”
周晉珩忙去找中央空調的開關,轉了一大圈才在廚房旁邊找到。關掉回來,看見毛毯搭在易暉腳邊,走過去要給易暉再披上。
剛撿起來,聽見他在說話。
聲音微弱,像在自言自語,湊近勉強能聽清幾個字。
易暉手握水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盆花:“不然……眼睜睜地看著它死嗎?”
周晉珩猛地哆嗦了下,手指關節(jié)倏然一松,未曾沾染溫度的毯子再次滑落在地。
8月21日,暴雨。
去年的今天,周晉珩22歲生日,易暉荒誕如夢的一生戛然而止。
那句“我來晚了”才是最大的諷刺。
易暉蜷縮四肢,咬牙抵御寒冷的侵襲,還是身體里被肆虐發(fā)酵的涼氣凝住血液,凍結心跳。
既然來晚了,就不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