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易暉澆完花,把畫架在院子里支好,剛坐下,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江一芒背著書包出來:“又感冒啦?今天好像降溫了呢,你還是回屋畫吧!
易暉揉了揉鼻頭:“不是,就鼻子癢癢!
“那就是有人在遠方想你。”江一芒笑嘻嘻道,“噴嚏打得越多,就代表那人想得越厲害!
話音落下,易暉又猛打兩個噴嚏。
這具身體的健康狀況不太好,為防萬一,易暉泡了包板藍根,沖劑苦中帶甜,三下五除二喝掉,趕緊拿了塊糖塞嘴里,苦味便消失了,只剩下他喜歡的甜味。
江雪梅上班,江一芒上學,家里有些冷清,易暉給一幅畫起草勾線,調(diào)好顏色剛要下筆,手機響了。
唐文熙開門見山:“你昨晚給我打電話啦?”
易暉把筆擱下,調(diào)色盤蓋上:“嗯,是別人接的!
“哦、哦,一個朋友,昨晚一起吃飯來著,蹭他車回去,結(jié)果在車上睡著了!
易暉其實聽出接電話的人是誰了,見唐文熙打哈哈不想說,便也不問,直切主題道:“我昨天畫到一半,想起之前在首都見過的一種的顏料,美院附近就能買到!
唐文熙聽到一半就知道他想問什么:“讓我買了寄給你是吧?沒問題,你把牌子和色號告訴我,我待會兒就去買!
易暉道了謝,還是覺得太麻煩人家:“上次去首都走得太匆忙,不然我自己去買了!
說到這個唐文熙就生氣:“哇,你上次何止是匆忙啊,人都到畫展現(xiàn)場了,也不來找我玩,拿了自己的畫就跑,虧我把午飯在哪兒吃點幾個菜都想好了,你說說,你的良心就不會痛嗎?”
易暉抬手摸了摸心口位置:“好像不痛……”
“噗——”唐文熙笑出聲來,“你不會真的摸心了吧?”
易暉羞赧地放下手:“上回真的很抱歉,拿到畫就想趕緊回家,到機場才想到?jīng)]找你……”
“別說了別說了,”唐文熙好似快要承受不住,“越說越發(fā)現(xiàn)我在你心里沒有位置,一個小小的角落都沒有……卑微,想哭。”
要是放在以前,易暉肯定以為他真的要哭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并且適應了正常人大腦處理信息的能力,學會分辨哪些話是開玩笑后,就不慌了。
譬如現(xiàn)在,他笑得眉眼彎彎,對著電話說:“那你來呀,到我懷里哭!
唐文熙自是沒空過來。
他在念研究生,導師很嚴厲,經(jīng)常指著他的畫說“這種東西我家三歲的孫子都畫得出來”,搞得唐文熙郁悶非常,私底下跟易暉吐槽過多次,認為這個怪老頭分明在捧一踩一,借貶低自己的畫來捧高自己小孫子的藝術(shù)天分。
每每聽到唐文熙學導師講話,易暉都笑得不行,像被點了笑穴,偏偏笑起來又沒有聲音,唐文熙切下下個話題了,都不知道電話那頭還在捧著肚子笑。
于是唐文熙長了個心眼兒,每次聊完電話之后發(fā)短信問易暉還記不記得剛才電話里說了什么,易暉像作報告一樣打字回復,順便鞏固記憶:學網(wǎng)購,買數(shù)位板。
網(wǎng)購的事是剛才電話里提的,唐文熙說碰到周圍買不到的東西,可以學著上網(wǎng)買,讓他別急著找顏料,先了解一下板繪。
聽說能連著電腦畫畫,成圖直接保存在電腦里,易暉已經(jīng)充滿興趣了。
以前也不是沒聽過這個東西,只不過當時知道自己笨手笨腳,又不想麻煩別人,一直拖著沒買,F(xiàn)在他不怕了,不怕看不懂,不怕會錯意,膽子也慢慢大了起來。
上次去首都,起初江雪梅不放心他一個人去,他自己也心有惴惴,結(jié)果一來一回相當順利,沒走錯路也沒被人拐跑,就是取畫的過程稍微波折了一點。
想到在畫展上發(fā)生的事,易暉條件反射地蜷縮肩臂,身體節(jié)節(jié)后退,直到脊背觸到墻面,才驟然回過神。
不會再碰到他了,易暉長舒一口氣,在心里對自己說,只要不去首都,不去S市,就不可能再碰到他。
當今網(wǎng)絡購物體系發(fā)達,不到24小時,新買的手繪板就到了。
小鎮(zhèn)的快遞取貨點在中學附近,易暉騎家里的自行車,先去接江一芒,然后載著她一起去取快遞。
易暉沒怎么騎過車,后座載了人更是騎得歪七扭八宛如在地上畫曲線,江一芒緊張地攥住他的衣服:“你行不行啊,不然放我下來自己走吧。”
到底還是順利到家了,易暉把車鎖好,抬起手背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因為又克服了一個困難,彎起唇角笑了笑。
為感謝江一芒帶他去快遞取貨點認門,以及把電腦借給他用,易暉按上手繪板接到的第一個活兒,就是給江一芒畫頭像。
“眼睛要大,皮膚要白,一頭金色大波浪,系個藍色的蝴蝶結(jié),表情嘛……就萌萌噠吧,在眼角畫個愛心,小小的一顆就行,整體風格最好偏女神范兒,就是眼神犀利,看起來很高冷、很難以接近的那種!
聽她說完要求,易暉一臉迷茫,實在想象不出系藍色蝴蝶結(jié)眼角有愛心的高冷女神是什么樣。
江一芒見他為難,給出第二個選擇,“如果這個不行的話,你幫我畫個Q版的珩珩,我發(fā)到超話里……”
“行!睕]等她說完,易暉忙應下,“萌萌噠的高冷女神,沒問題!
雖然要求聽上去有點離譜,真正畫起來并不很難,唐文熙在電話里說的“板紙同源”易暉也能體會到。
一旦投入進去,時間就過得飛快,剛剛適應了手繪板的繪畫方式,在屏幕上勾出了一個大致的輪廓,天已經(jīng)快黑了。
易暉丟下筆,穿上外套,推開門一溜小跑到隔壁邱嬸家,把幾只大胖鵝接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所有動物跟人相處久了都會有感情,總之這幾只鵝從來沒有咬過易暉,見到易暉拿著小竹竿遠遠走來,還會高興地撲棱翅膀。
三鵝一人來到河邊,易暉在矮堤上坐下,閑來無事,拿出手機上網(wǎng)查鵝的習性,翻到一個論壇的帖子,評論都在說鵝有多兇,被咬了有多疼,有個人說被鵝咬住肉使勁兒擰,疤到現(xiàn)在還留在屁股上。
易暉看笑了,笑得無聲,只有喉嚨里溢出短促的氣音。笑完抬頭看在河邊啄草吃的大白鵝,忽然意識到從前想養(yǎng)只小動物的愿望,如今就這樣輕輕松松地實現(xiàn)了。
他想養(yǎng)寵物的目的很單純,希望有個活物在身邊,天冷的時候能和他團在一起互相取暖。
旁人只看到他家境優(yōu)越,就算一輩子癱在家里做個無能廢物,也不用為生計憂愁,更不用為一口飽飯、一個能擋風遮雨的住處奔波勞碌。
可沒人知道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有多害怕,夜里醒來入目一片漆黑,伸手只能摸到冰冷的床褥,回應他的永遠只有自己的回聲。
所以他才格外珍惜那人在家的時光,不舍得閉上眼睛,不舍得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寧愿忍住困倦趴在床邊靜靜地看著那人,乞求時間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好能讓他悄悄地把溫度積攢夠,這樣等那人走了,一個人的漫長歲月便不至于那么難熬。
把鵝還回去的時候,易暉還有點舍不得,隔著圍欄摸了摸其中最小的那只鵝的腦袋,一旁的邱嬸咋舌道:“我們家鵝見到外人就追著啄,尤其是這只,兇得要命,你邱叔都不敢靠近,只有你能摸它腦殼!
易暉為這場“緣分”感到高興,其程度不亞于身死后穿越到另一具身體里,展開一段新生活的期待。
一切都是新鮮的,往后他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有很長的路可以走。
回家的路上,易暉腳步輕盈,行至門口,聽見里面?zhèn)鞒龅臍g聲笑語,鼻間聞到陣陣食物香氣,當即便把邱嬸說的“今天鎮(zhèn)上好像有外地人來”的事忘到腦后。
在把線稿拿給甲方江一芒小姐過目,得到肯定和贊美之后,易暉在餐桌前坐下,悄悄在心里打腹稿,準備在吃飯時間宣布打算在網(wǎng)上賣畫掙錢的事。
江家條件一般,家人為他的病已經(jīng)付出了許多,他也是時候出點力了。板繪和手繪不一樣,經(jīng)過數(shù)碼處理,沒那么容易留下鮮明個人風格,應該不會被認出來。
菜端上桌,熱氣蒸騰中,易暉剛要開口,外面的鐵門被敲響了。
“誰啊?”江雪梅沖窗外問了一聲。
門外不答,又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可能是我同學,說好了這兩天來我們家玩兒!苯幻⒅比ラ_門,扔下舀了半碗湯的勺子,差點被濺起的熱湯燙到手。
易暉起身道:“我去開門,你坐著吧,小心燙!
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上的那一刻,易暉還在琢磨該怎么說江雪梅比較容易接受,還有劉醫(yī)生那邊也得說一聲,不知道他贊不贊成自己賣畫掙錢。
心不在焉地打開門,借著門梁上吊著的一盞低瓦路燈,先落入眼簾的是面前高大挺拔的身影。
視線向上,緊接著便是線條鋒利的下頜,微張的兩片薄唇,和英俊深邃的眉眼。
他似乎是趕夜路來的,平日里整潔挺括的外套變得皺巴巴,肩膀的衣料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夜露。
那雙常被光芒映照的眼睛里此時布滿鮮紅血絲,幾縷被露水沾濕的黑發(fā)垂落在刀鋒般的眉梢,引著人去看他額角尚未痊愈的傷。
哪怕當時竭力回避,易暉還是看到了他臉上的青紫,并因此引發(fā)連續(xù)好幾個晚上的噩夢。夢里盡是一個看不清臉的人從高空墜落的場景,醒來后心臟失衡狂跳,久久不能抽離。
如今這人就站在面前,易暉腦中反而一片空白,什么都顧不上去想了。
他看見那人嘴角慢慢上揚,勾起一個極度松弛的笑容,滿面疲憊仿佛就此一掃而空。
旋即,他被大力往前一扯,落入那人的懷抱。
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他的身體,緊密相依的姿勢讓他毫無遮擋地感受到對方急促起伏的胸膛,還有噴薄在耳邊的熱燙鼻息。
“找到你了!敝軙x珩的嘴角貼著易暉鬢邊的發(fā),近乎貪婪地索取他身上闊別已久的熟悉味道,低聲呢喃,“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