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當(dāng)天晚上,易暉接到唐文熙的電話:“你怎么這么快就走啦?”
易暉如實相告:“比完賽沒別的事,就回家了!
唐文熙遺憾道:“好可惜啊……這周末學(xué)校有個美術(shù)展,我們還想約你一塊兒去看呢!
“我們”兩個字讓易暉想起上次跟唐文熙說話時偶然碰到的故人,他不由得緊張起來,空著的那只手下意識攥拳往袖子里縮:“你、你們自己去看就好,不用管我!
“不管你?那怎么行,我們可是老同學(xué)。前天你走那么急,都沒來得及一起吃個飯,下次可不準(zhǔn)再推了啊!
聽出與面對面時如出一轍的熱情,易暉漸漸放松下來。
分別時唐文熙要走了他的手機號,沒想到這么快就會打來。當(dāng)時見到楊成軒,易暉光顧著慌了,現(xiàn)在坐在離首都很遠(yuǎn)的家里,安全感足夠,才得空細(xì)想原屬于江一暉的這段朋友關(guān)系。
從之前聊天的只言片語中,易暉察覺到唐文熙是有些崇拜江一暉的,他稱江一暉為“美術(shù)天才”,而且聽上去只有羨慕并無嫉妒,說明江一暉的才華是得到周圍人的認(rèn)可的。
但是易暉不一樣,他從小學(xué)美術(shù)單純因為喜歡,加上家庭條件不錯,無人給他施加壓力,他便學(xué)得沒什么上進心,也從不跟人比較,想畫什么就畫什么,繪畫水平跟專業(yè)學(xué)畫的江一暉定然天差地別。
底氣不足讓易暉十分局促,沒說兩句,他就著急想掛電話。
那頭的唐文熙沒發(fā)現(xiàn)他的不自在,圍繞美術(shù)相關(guān)話題跟易暉又聊了幾句,見易暉遮遮掩掩不愿多談,抱怨道:“江同學(xué)你怎么回事啊?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雖然平時話不多,但提到繪畫相關(guān)就來了精神,一堂課都不夠你一個人發(fā)言的!
易暉愣了下,他看向窗戶玻璃,竟無法想象這張臉自信張揚,侃侃而談的樣子。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沒人會聽的。”
“怎么會?”唐文熙拔高嗓門,“我聽啊,我們都喜歡聽。答應(yīng)我,以后有空,一定要;貙W(xué)校坐坐啊。”
掛掉電話,易暉一個人在畫室里坐了許久。
他知道,他們喜歡的是江一暉,不是他。
沒有人會喜歡他。
即便曾經(jīng)有人對他說過“喜歡”,那也是違心的,有其他目的的。
有誰的“喜歡”是那樣的呢?粗暴,敷衍,極盡侮辱之能事,但凡聰明一點點,都能看出他有多討厭自己。
易暉走到外面,在那盆因為天氣轉(zhuǎn)涼被移到室內(nèi)的鐵茉莉前蹲下,伸手摸了摸它墨綠色的葉片,緩慢地呼出一口氣。
也好,沒人喜歡就沒人惦記,沒人惦記,就沒人會難過了。
易暉不知道的是,在一千多公里外的S市,一切都因為他亂了套。
城南郊外,警笛聲回響在山林間,高瓦LED燈將周遭高矮不齊的草木照得慘白,不遠(yuǎn)處的小房子也分得一點光亮,在泥濘的地面投下低矮的黑影。
路上堵得厲害,雨天山路濕滑,上山頗費工夫,周晉珩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山路尋到這里,一撥警察正從小屋里退出來。
山上夜里濕冷,頭發(fā)、身上都被雨水打得透濕,周晉珩渾然不覺,撥開人群沖進那間小屋,環(huán)視一圈,里面空無一人。
給他打電話匯報消息的那人還在,拉著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拽,似在嫌里面陰森晦氣:“周少,周少您先出來,人已經(jīng)運走了,我剛給您打了好幾個電話您都沒接……”
周晉珩恍若未聞,甩開他繼續(xù)往里走。
他用一分鐘時間將不大的屋子翻了個遍,窗簾后面、木桌下面、床底下,能看到的地方都沒放過。他緊抿雙唇,一句話也不說,銳利的目光死死地在每一個角落搜尋,帶著一股不找到?jīng)Q不罷休的氣勢。
最后是被現(xiàn)場的警察拖出來的,見他執(zhí)迷不悟地還要進去,嚴(yán)肅地說要追究他妨礙公務(wù)、破壞現(xiàn)場的罪名。
周晉珩聽了這話忽而有了反應(yīng):“什么現(xiàn)場?”
警察:“案發(fā)現(xiàn)場。”
“什么案?”
“命案!本煲詾樗莵碚沂碌,回答完把他往警戒線外轟,順便扯著嗓子宣布,“開始清理現(xiàn)場,無關(guān)人等盡快撤離!
周晉珩被推到外圍,離那小屋近十米遠(yuǎn)的地方,他還不死心,不管不顧地往里沖,被幾個人同時按著肩膀拽著胳膊,在原地動彈不得,死死盯著那座隱沒在黑暗中的小房子。
他的眼中不知何時布滿鮮紅血絲,胸膛因為急促的喘息劇烈起伏,濕發(fā)一縷一縷地貼在額前,褲腿被泥水碰臟,衣服也被雨水洇濕斑駁一片,整個人形容狼狽,哪里還有平時光鮮亮麗的樣子。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摻雜著警察在給剛趕到的屋主做筆錄的對話聲——
“這房子多少年了?”
“記不清了,十幾年總有了吧?荒郊野外的,這么多年也沒人住,誰記得啊!
“那你是怎樣跟死者進行的交易?”
“我就住在這山腳下,喏,就南邊有亮光的那塊兒。那天我上山溜達,看見他在這附近轉(zhuǎn)悠,就問他干什么的,他聽說我是這屋子的主人,高興得不得了,問我這屋子賣不賣!
“然后你就賣給他了?”
“嗐,哪兒能啊,這破房子也沒個產(chǎn)權(quán),我一個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怎么會做這種買賣?是他,沒過幾天又跑來,說要買這個房子,我不肯賣,他就追在我屁股后面,說多少錢都行。我看他挺誠心的,就想著租給他玩兩天算了,還幫他從山下搬了桌椅進去!
“鑰匙一塊兒給他了?”
“給了給了,能不給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警察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張照片,給房主看:“確定是他嗎?”
“是他,確定是他,長得挺俊一小伙子,說話傻乎乎的,這里——”房主指了指腦袋,壓低聲音,“可能有毛病,是個傻的,我給他鑰匙,他跟我確認(rèn)好幾遍,問這房子從現(xiàn)在開始是不是屬于他了……”
話音未落,身旁一陣嘈雜暴動,周晉珩突然掙脫桎梏,以極快的速度沖過來,揪住房主的衣領(lǐng)拽起,仰著下巴俯視他,吼道:“你說誰是傻子?他不是傻子,你看錯了對吧?快說你看錯了!”
房主嚇呆了,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周圍的人手忙腳亂地將周晉珩拉開。
混亂中,他看見警察還亮著的手機屏幕上的照片,上面的人有一張白凈的臉,幾縷柔軟的短發(fā)蓋在額前,將他黑亮的瞳仁遮擋大半。
那人沖鏡頭笑得燦爛,跟周晉珩捏在手心里的手機鎖屏壁紙一樣,咧開嘴,露出左右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來到醫(yī)院,周晉珩仍渾渾噩噩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幻。
對于自己來這里的目標(biāo)卻很明確,他詢問過導(dǎo)醫(yī)臺,疾步來到太平間,沒承想撲了個空,工作人員說遺體剛剛已經(jīng)被親屬運走了。
“是他的哥哥,說要送去首都火化,他父親也簽字同意了!
周晉珩心跳得還是很快,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不用做檢查嗎?”
工作人員回答:“你說尸檢?檢查過了,缺氧加上體溫過低引發(fā)的心臟驟停,好像沒有外力傷害的痕跡!币娭軙x珩神色茫然,于心不忍地補充道,“走得不算很痛苦,而且最近天冷,尸體也沒到面目全非的程度!
從醫(yī)院出來,那幾個詞還在周晉珩腦袋里盤旋——尸體,案發(fā)現(xiàn)場,是個傻的,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怎么可能?易暉的模樣那么清晰,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在朝自己笑。
不知該去哪里的他再次返回家中,哆啦A夢玩偶好好地躺在飄窗上,那幅未完成的畫也還在,周晉珩陡然松了口氣。
小傻子最喜歡的東西沒帶走,畫也沒畫完,怎么可能死呢?
他不會死的。
通知周晉珩消息的那個人大概怕他出事,從山上開始就一直跟著他,這會兒見他面色松弛,以為他緩過來了,說了兩句“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話,又見他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大著膽子說:“俗話說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這都是天意,我們幾個早就說您和易小少爺不配,他哪里配得上您啊。”
但凡聽說過他們倆關(guān)系的,也都知道周晉珩討厭易暉。各種聚會從不一起出席,閑下來就酒吧廝混徹夜不歸,偶爾提及易暉眼神中也滿是輕蔑,傻子都看得出來他若不是身不由己,早就把易暉踹了。
因此那人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這是周晉珩想要的結(jié)果,自以為是地拍馬屁,沒想到周晉珩反應(yīng)強烈,用比剛才犀利百倍的眼神看他:“你們幾個?你們哪幾個?”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趕到酒吧,那幾個人聽見風(fēng)聲正打算開溜,被周晉珩在后門堵個正著。
“是誰把他鎖在里面的?”周晉珩臉色陰霾,聲音很沉,“說!”
那三個人剛才還嬉皮笑臉,這會兒被嚇得連連后退,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敢吱聲。
他們后退一步,周晉珩就向前兩步,周身散發(fā)的狠戾氣息充斥在窄道中,將幾個人重重包圍。明明是一對多的情況,那幾個人竟沒出息地嚇出一身冷汗,平日里的囂張底氣消散殆盡。
直到被逼到墻角無處可退,三個人才哆哆嗦嗦地開口,開始互相推諉——
“是他,他先看到易少爺來找您,叫我們一塊兒去逗他玩的。”
“你胡說!明明是你,是你說想看他是不是真的傻,還拉著我一起……”
“周少你聽我說,我沒有參與,這件事跟我無關(guān),他們兩個說要送易少爺上山去的時候我沒跟著,我還勸他們不要玩大了!
“放屁!當(dāng)時就屬你起哄得最厲害,還說要幫他看看生日禮物周少會不會喜歡!
“那那那惡作劇總不是我干的吧?是你,走之前把門鎖上了,讓他乖乖在屋里等周少!
“我哪知道你還把鑰匙帶出來了?那兒荒郊野嶺的,叫救命都沒人聽見!
“誰知道他這么傻啊,讓他等著他就真待著不動,但凡腦筋正常點兒,翻窗也跑出來了啊。”
…………
接下來的扯皮周晉珩沒耐心繼續(xù)聽,繃在臨界點的怒氣無預(yù)兆地被點燃,他沖上去按住一個人就打,緊盯要害部位,拳頭一下下落在頭、臉和胸口上,次次都是拼盡全力般地兇狠。
警察趕到時那三人已經(jīng)癱在地上動彈不能,周晉珩還騎在其中一人的身上,一拳一拳不知疲倦地?fù)],骨肉被重重?fù)舸虻膼烅憣⒍ぷ驳蒙邸?
被警察拉開的前一秒,他還攥著那人衣襟不肯松,用野獸般嗜血的眼神盯著他,面目猙獰地質(zhì)問:“你說誰傻?你他媽的給我說!”
昏迷的三人被救護車送往醫(yī)院的同時,周晉珩坐在警局的審訊室里,為了迎接某個人回家特地?fù)Q的新衣服上滿是血污,分不清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別人蹭上去的。
遞紙巾讓他擦擦臉,他不接,也不配合做筆錄,警察只好轉(zhuǎn)過去向另一個人問話。
那個跟了周晉珩一天的人欲哭無淚,不知道自己拍個馬屁怎么就攤上這一堆麻煩事,無奈地對警察編故事:“這位周少,您應(yīng)該見過的吧?文藝工作者,剛才在酒吧體驗生活呢,都是鬧著玩的,鬧著玩的。”
警察見多識廣,根本不信這一套:“體驗生活?這是準(zhǔn)備翻拍古惑仔嗎,不要命地往死里打?”
過不久,周晉珩的父親周驊榮趕到,二話不說先劈頭蓋臉一巴掌下去:“看看你干的好事!”
周晉珩被他打得偏過頭,仍是不言不語,眼皮都沒掀一下。
等看清楚兒子臉上的傷,周驊榮登時心軟,嘆了口氣,壓低聲音交代不方便言明的話:“前因后果我已經(jīng)告訴律師了,那幾個人負(fù)全責(zé),跟你沒關(guān)系,待會兒警察問起來你就事論事承認(rèn)錯誤,就說是有點小矛盾一時沖動,我好盡快把你保釋出去!
周晉珩這才有了點反應(yīng),轉(zhuǎn)過來看周驊榮,張開嘴聲音都是啞的:“負(fù)什么責(zé)?”
周驊榮當(dāng)他打架打傻了:“易暉的死當(dāng)然是他們的責(zé)任,跟我們家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你出去之后也別亂說話,先消停一陣子,別再到處惹……”
沒等他說完,周晉珩打斷道:“誰死了?”隨后自言自語般地重復(fù)一遍,“他沒死!
他神情漠然,仔細(xì)一點才能發(fā)現(xiàn)并不是無動于衷,而是一種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麻木和固執(zhí)。
一夜無眠。
清晨的首都已是秋天的模樣,霧蒙蒙的像籠著一層紗,空氣干而冷,風(fēng)吹在身上好似夜露滲透肺腑。
循著印象找到對應(yīng)的門牌號,周晉珩按下門鈴時幾乎沒抱希望,里面可能沒人在,就算有人也不一定會給他開門。
所以門從里面打開時,他先是愣住,隨后忙問:“易暉呢?”
沉寂了一整晚的心臟復(fù)蘇跳躍,見門里的人不說話,他急不可耐地追問:“他在嗎?我要見他。”
若是他稍稍留心,便可發(fā)現(xiàn)被他稱為大舅哥的人西裝還穿在身上沒來得及脫下,顯然剛從外面回來,從面容的疲態(tài)亦可推測到他同樣整夜沒睡。
程非池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周晉珩,最后將視線落在他傷得五彩斑斕的臉上,眼神冷冽如刀:“不在!
得到回應(yīng)讓周晉珩激動起來:“他被你帶走了,他在你這里對不對?”
“他死了!背谭浅貛缀鯖]有遲疑,毫不留情地說。
剛揚起的一點笑容僵在臉上,周晉珩啞然失語。
程非池沒打算放過他,反問道:“他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腦中連續(xù)嗡鳴,許多零散的片段自眼前呼嘯而過——下著雨的荒山,低矮破舊的房子,刺目鮮紅的血,還有那張被雨水模糊的笑臉。
耳畔的聲音嘈雜無章,仿佛都來自另一個世界,事不關(guān)己地講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七拼八湊地描繪出一個他不肯認(rèn)同的殘酷事實。
事實?不是,不可能,他不信。
嘴唇翕動幾下,周晉珩咬牙切齒地反駁:“他、沒、死!
僅僅三個字,仿佛耗盡了他本就所剩無多的力氣,再次抬頭時,眼中的光彩散盡,顫抖的聲音里似含乞求:“他沒死,拜托你……讓我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