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那天,好幾個鄰里鄉親來送行。
買好的去城里的大巴車票沒用上,江一芒退完票從車站里出來,就看見江雪梅和易暉站在路邊,手上拎滿五顏六色的塑料袋。
邱嬸還在見縫插針地把一兜煮雞蛋往易暉手里塞,見江一芒來了,轉而送進她懷里:“快走吧快走吧,別趕不上火車,雞蛋特地煮的溏心的,路上吃。”
一行人坐的是邱嬸家的皮卡車,提前一天邱嬸就說要送他們去城里,非說順路。江雪梅不想麻煩人家,提早起床準備偷摸溜,結果一開門,邱嬸家的車已經亮著車前燈停在門口了。
于是便有了剛才江一芒退票這一出。
母子三人在后座排排坐,易暉聽見后頭嘰嘰咕咕的聲音,忍不住扭頭看貨箱鐵籠里關著的幾只大白鵝,江雪梅見他感興趣,說:“咱們到首都也下館子吃鵝去。”
江一芒因為快要見到偶像心情好,摘了耳機道:“他是想在家里養,不是想吃。”
前面開車的邱叔哈哈大笑:“這可是猛禽,你們文化人養不了,喜歡的話以后來我們家看,挑一只帶回家殺了吃。”
易暉抿唇笑著應了。他自出生起就住大房子,有專門的保姆鞍前馬后伺候著,沒坐過這樣的車,沒見過活蹦亂跳的鵝,也從來不知道鄰居之間能處得這么好。
因著被塞了一大兜食物,近12個小時的火車行程,母子三人只在買礦泉水上花了錢。
偶爾出趟門也是乘飛機的易暉第一次坐長途火車,一手剝了殼的煮雞蛋,一手還熱乎的豬蹄髈,卻無暇嘗一口,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金黃的麥田、低矮的民房從眼前掠過,連太陽落山的尋常景象都舍不得錯過。
江一芒吃完自己那份,覬覦易暉手上的豬蹄,易暉直接給了她,她邊啃邊問:“有什么好看的呀?小心脖子僵了擰不回來。”
易暉沖她笑笑,證明自己沒事,然后扭頭繼續看窗外。
他學畫的時候經常出去寫生,見過許多比這更美的景色,可這次給他的感覺不一樣。
火車在鐵軌上飛馳,天上的云走得很慢,耳邊有小孩的哭鬧聲、人們交頭接耳的說話聲,一切仿佛都在訴說——你還活著。
只有活著,才能感知到這些美好。
只有活著,才不會被遺棄。
抵達首都時正是晚飯時間,一行三人去訂好的酒店辦理入住后,馬不停蹄地出門吃飯。
作為土生土長的首都人,江雪梅這一路嘴巴就沒停過——以前在那邊打過工,這里以前有家燒餅店,前面拐個彎再過兩條街就是一暉念過的小學……回歸故土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他們搬離首都時江一芒在念初中,早就記事了,更遑論江一暉那會兒已經是個步入大學的成年人了。
然而易暉從小在S市長大,對首都的了解僅限于幾處名勝古跡,還有哥哥嫂子帶他吃過的幾家當地美食,生怕多說多錯,只聽她們聊,打定主意不插嘴。
江一芒說想念城南某家店的煎餃,江雪梅心覺這些年虧欠女兒良多,哪舍得說不行,當即打車前往,易暉趁機坐后排,無處著落的視線繼續停放在窗外。
相對于S市滿眼摩登大樓的現代化,首都許多街道還保留著古樸傳統的建筑,鱗次櫛比的青瓦白墻中偶然夾著幾座獨樹一幟的高樓大廈,在易暉眼中別有一番風味。
路口拐了個彎,進入一條名為韶光路的街道,燈下的路旁街景讓易暉覺得有些熟悉。前方紅燈停車時,他扭頭從另一面的窗戶向外望,一幢以紅白色為主調的哥特式建筑立在周圍低矮的房屋中,四周有燈光簇擁,格外顯眼。
江一芒也看見了,驚呼道:“這里晚上竟然這么漂亮!媽你還記得不,當年哥來這里寫生,咱們倆陪他一塊兒,有對新婚夫婦在這里結婚,白紗一直拖到臺階底下……”
易暉看得入神,難得被叫哥哥都沒聽到。
江一芒得不到回應覺得無趣,抬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當年畫了那么多次,還沒看夠?還是說……”說著眼珠一轉,湊到易暉耳邊,壓低聲音問道,“你也想在這里結婚?”
“結婚”兩個字觸到易暉深埋心底的某根弦,他條件反射地搖頭:“不、不是。”
江一芒笑起來:“反正肯定是你在我前面成家,到時候就在這兒辦婚禮唄,咱媽肯定同意,對吧媽?”
坐副駕駛的江雪梅連連稱是,母女倆就著這個話題又聊了起來。
易暉將目光再次投向那座教堂。
方才的否認里有一半在撒謊。
他不想結婚,因為他結過婚,舉辦婚禮的地點正是眼前這座教堂。
晚上近七點,周晉珩開車行駛在韶光路上,這條路不算擁堵,紅燈卻很密集,經常起步不久就要踩剎車,開得人火大。
緊趕慢趕,還是在約定的時間前到達了餐廳。周晉珩先把菜點了,等到第二道菜上桌,方宥清才姍姍來遲。
他邊坐下邊說:“抱歉,路上堵車,等很久了吧?”
周晉珩恍惚片刻,想回答“是”,轉念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人家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他。
“沒有,我也剛到。”終究選擇了最普通的回答,周晉珩看了方宥清一會兒,讓眼前的面孔與記憶中的重疊,似在確認他跟從前沒什么不同。
那天周晉珩從S市趕回首都,混在機場出口的人群中,看著身穿一襲風衣的方宥清出來,一股蓄勢已久的沖動使他向前邁了兩步,而后又被已經趨于平靜的心跳生生逼停,退回原地。
他看著熟悉的身影走近,與來接機的親友擁抱,又看著那背影遠去。
眼下,就坐在對面的方宥清面帶微笑,舉杯道:“聽說你現在很紅,恭喜你得償所愿。”
“得償所愿”四個字聽上去無端帶著點諷刺意味,周晉珩本該慌亂無措,可不知為何,他前所未有地鎮定,也舉杯,嘴角勾起:“還聽說了什么?”
方宥清仍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笑容溫和道:“還聽說,你結婚了。”
沒來由的,周晉珩心中升起一絲不耐,他垂眼把玩手中的杯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但他仍然期待看到方宥清的反應。三年多來他時常會設想這個場景,那個拋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的人,是否真的從來沒有后悔過。
“恭喜你。”方宥清又道一遍恭喜,語氣聽起來真心實意。
仿佛懸在半空中的石頭緩緩落地,惆悵茫然的同時,周晉珩竟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輕松。
“謝謝。”他回敬道,“聽說你考取了心儀的學校,恭喜你。”
這頓遲來三年的晚餐,原本應該保持這樣疏離的氛圍,最后以交換聯系方式作為收尾,哪怕明知道這串號碼會躺在通訊錄里積灰塵封。
可惜事與愿違,不知是誰起的頭,桌上又開了一瓶酒,兩人你來我往,邊喝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方宥清不勝酒力,周晉珩自認沒有勸他少喝點的立場。席間話題漸漸豐富,從桌上的菜品聊到工作,又說起母校,記憶的閘門被打開,洶涌的潮水漫了出來。
“你結婚了,你真的結婚了。”方宥清面頰坨紅,口齒也變得不清晰,掀起一雙含水的眸子望周晉珩,“你……你開心嗎?”
周晉珩干笑一聲:“你猜?”
方宥清真的喝多了,遲鈍地搖頭,肯定道:“你不開心。”
周晉珩不想說話,癱靠在座椅上,仰頭看反射著搖曳燈火的天花板。
也許他也喝多了,思緒浮游飄蕩,冷不防想起當年的婚禮宴席就是在這里辦的。
本該在S市辦,后來因為小傻子的哥哥希望把婚禮從S市挪到首都來辦,哪怕知道他意在監督,但周家那會兒急于倒貼拉投資,還是同意了。
周晉珩不善記事,尤其是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只記得,在附近的教堂走過場后,他礙于大舅哥在一旁虎視眈眈,牽著小傻子走進這家餐廳,小傻子一進門就抬頭看流光溢彩的琉璃穹頂,小孩子般地發出感嘆:“哇,好漂亮啊。”
當時他是如何回應的?
周晉珩仔細回想,自己當時很不耐煩,只想把流程過完趕緊離開,牽著小傻子徑直往里面走,嘴上低聲催促:“別看了,下回帶你來慢慢看。”
現下有空欣賞這穹頂,不得不說確實挺漂亮的,小傻子學美術,就喜歡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后來為什么沒帶他來看呢?
酒精有時候會產生奇妙的催化作用,周晉珩記起來了,小傻子當真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隔三岔五變著法子在他跟前提,什么“肚子餓了”“想去曬太陽”“坐在那里畫畫肯定特別快”,各種啼笑皆非的理由,往往還沒說完,就被他以工作忙為借口推脫了。
周晉珩輕嗤一聲,似在嘲笑,更像在自嘲。
怎么會有人這么蠢,把別人隨口的一句話放在心上惦記這么久?
自己開車來,代駕開車走。
回去的路上,周晉珩躺在后座做了個夢,關于那場轟轟烈烈的初戀,關于那個今天未曾提及的諾言。
當年他和方宥清跟所有的校園情侶一樣,也曾幼稚地許下過終身之約。這個約定像燙在他心口的一道疤,每一次回憶等同于把剛長好的傷口再次撕開。如今想想,讓他忘不了的是這份經年累月反復發作的痛,那個人本身的分量反而模糊了。
所以,到底為什么要跟小傻子結婚?
懷疑一旦在腦海中成形,就會引來無數種假想和猜測。不可否認的是,除去拿進演藝圈作為交換籌碼這一點,這段婚姻還有其他地方吸引著他。
直到剛才那頓飯之前,周晉珩都認為,易暉是有點像方宥清的。
一樣的白皮膚大眼睛,看著你的時候眼睛里好似水光滿溢,乖巧又天真;一樣不高不矮的停勻身材,從背后剛好能抱滿懷;一樣細膩恬淡的心性,不惹人注目,也不需要特別關照,給他畫紙和筆他就能安靜一整天。
可這些特征很多人都有,除了這些呢?
他們倆分明是不一樣的。
晚間車流量激增,行至韶光路,停車的次數比來時更頻繁。
周晉珩換了個姿勢,視線落到窗外,夜里的教堂燈光璀璨,卻不失莊重肅穆。
就像那天,鐘聲敲響,身著白西裝的易暉竭力收斂笑容、強壓嘴角,學神父擺出嚴肅的表情,生怕被周圍的人取笑,并不知道彎起的眼睛和眉梢洋溢的笑意早就將他的內心出賣了個徹底。
他站在紅毯的起始位置,伸出手,在鐘鳴聲中紅著臉說:“你……你牽我過去唄。”
那畫面生動清晰地在腦海中回放,終于讓周晉珩捕捉到了以前未曾留意的東西。
他牽得隨便,易暉卻交付得珍重。
自他牽起易暉的手的那刻起,那道飽含愛意的、沒有一絲雜質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再也沒有移開。
夜色漸濃,直到身后的教堂遠到看不見輪廓,徹底消失在視線里,周晉珩還在躊躇不定。
手機界面上停著易暉的電話,只要按下撥號,就能把他叫回來。
叫回來之后呢?昨天把他的玩偶扔在地上,哆啦A夢的肚皮蹭臟了一塊,他回到家會不會看出來?
不然回去的路上給他買個新的吧,一模一樣的,小傻子肯定看不出來。
再說答應了老東西周末一起回趟周家,這電話非打不可。
總算決定了,手指剛要按下去,手機突然振動,有電話打進來。
是個陌生號碼,周晉珩沒存,卻對這串數字爛熟于心,看到的剎那間就黑了臉。
接起來“喂”了一聲,還沒準備好接受“為什么換號碼”的質問,那頭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易暉的電話怎么打不通?”
周晉珩最討厭別人用長輩的姿態壓他,反骨頓時躥上身:“他的電話,我怎么知道?”
那頭的人似乎不想跟他廢話:“你沒跟他在一起?”
周晉珩:“沒啊,我在首都。”
“他在S市的家里嗎?”
“他不在你那里?”
兩個聲音幾乎同步,最終周晉珩迫于大舅哥的威嚴率先退讓:“我前兩天回去了,他不在家。”頓了頓,發問,“他沒有去找你嗎?”
那頭沉默,似在思索,少頃后開口道:“我前半個月都在國外出差,沒跟他聯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