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頭發(fā)剪短的原因很簡單,這頭長發(fā)并不屬于他。
易暉習慣了淺顯直接的思考,后來得空往深里想,才遲鈍地覺得自己提出的問題荒唐滑稽。
本就不是他的,這副身體從頭到腳都不屬于他,從別人口中尋求肯定和支持又有什么意義?
回去的路上忽然開始下雨,起先稀稀拉拉幾滴從烏云中墜落,很快就轉(zhuǎn)為氣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氣勢如虹地砸在鐵皮車頂上,隔音很差的面包車里充滿急促鈍重的雜音。
駕駛座的女人在等紅燈的間隙指揮道:“一芒,把窗戶關上,別讓你哥著涼。”
女孩收回搭在窗戶邊上的胳膊,一面吃力地掰窗戶,一面嘟著嘴抱怨什么。
易暉將視線從自己這側(cè)的窗戶轉(zhuǎn)移到尚未完全關上的另一側(cè)窗戶,透過幾寸寬的縫隙看外面。
這里的秋雨和首都的很不一樣,細密如絲,像從天而降的銀色織線,帶著南方特有的溫潤濕黏。
這里的居民也與首都大不相同,道路兩邊多的是賣熱帶水果的小攤販,大雨淋得肩頭濕透,還不慌不忙地拾掇東西,爽朗大笑著與隔壁攤主閑話家常。
不知三年前從首都來到這里的江一暉,是否也一時無法從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脫離,適應這片寧靜悠閑的世外桃源。
或許是巧合,也可能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這具身體的原主也叫“暉”,去掉姓氏念起來,竟和“易暉”有著微妙的相似。
若還在世的話,江一暉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孩,前面開車的是他的媽媽江雪梅,坐在旁邊的是他的妹妹江一芒。
這是一個普通的單親家庭,由患心理疾病的大兒子、在上中學的小女兒,以及作為頂梁柱艱難將兩個孩子養(yǎng)大的母親組成。
如果非要說點不同尋常的,以易暉占據(jù)這具身體十天后對這個家的了解,江雪梅對兒子的偏心能算一條。
畢竟為了兒子心情舒暢,就舉家從首都搬到這個偏遠的南方小島,從前疼愛易暉到骨子里的親生母親都做不出來。
所以江一芒對這個哥哥心存不滿,時不時口頭挑釁,待到易暉理順這并不復雜的家庭關系,便對此表示充分理解。
“一暉,今天跟劉醫(yī)生聊得開心嗎?”
思緒被江雪梅的話打斷,易暉將目光收回,道:“挺開心的。”
江雪梅笑著點頭:“那就好。媽媽買了蝦,想吃白灼的還是糖醋的?”
身旁的江一芒輕哼一聲,易暉順水推舟將這個問題拋給妹妹:“聽一芒的。”
這種關乎個人喜好的問題,他拿不定主意,總是能躲則躲。
也不是沒想過將事實和盤托出,可每當對上江雪梅關切的眼神,到嘴邊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說他懦弱也好,自私也罷,從前的他再傻再愚鈍,也知道親人離世是怎樣一種剖心泣血的痛苦。
江一暉是自殺死的,通過生前留下的只言片語,可以看出他找不到生命的意義,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這一點易暉不太能感同身受,他作為一個清晰地知道自己與旁人不同的人,也從未放棄努力,以樂觀的心態(tài)迎接每一個降臨在他身上的困難。何況江一暉面臨的僅僅是懷才不遇,難逢知己。
不過世間事除非親身經(jīng)歷,否則并不具備猜測和質(zhì)疑的立場。
易暉晃晃腦袋,覺得這番思考多余。當下他自顧不暇,雖是一場陰差陽錯,可以后的路該怎么走,是假裝無事發(fā)生頂替江一暉的身份,還是找機會坦白告訴他們自己無意間鳩占鵲巢,才是當務之急。
回到家里,江雪梅去廚房準備午餐,江一芒回自己房間還鎖了門,易暉無事可做,去樓下的畫室坐了會兒。
江家父親去世得早,全靠江雪梅一人打零工支撐,生活談不上捉襟見肘,卻也不寬裕,從江一芒那條穿了又穿的裙子就能窺知一二。
在這樣的條件下,江雪梅還堅持租住獨棟,并騰出一間專門的畫室,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她對兒子的偏愛。
畫室安排在樓下唯一朝南的房間,是以外頭陰雨連綿烏云蔽日,屋里也不顯昏暗。
墻角的木柜看似污跡斑斑,走近卻能發(fā)現(xiàn)表面擦得一塵不染,連同為數(shù)不多的幾座獎杯都閃閃發(fā)亮。
易暉抬起手,指腹滑過獎杯底座凹凸不平的字,心想,若是江一暉沒有得病,還跟從前一樣偶爾能產(chǎn)出幾幅畫作補貼家用,這一家的日子應該會好過許多。
占據(jù)這具身體的九天里,易暉對原主的基本信息有了大致的了解。
江一暉,24歲,曾連續(xù)兩年拿到國際繪畫大賽一等獎,首都美術(shù)學院學生,大二輟學。
這是兩人除了名字之外另一個不謀而合的點,易暉也喜歡畫畫。
不同的是,他從前畫畫沒有那么強的目的性,更遑論什么上進心,所以不理解江一暉為何能因為創(chuàng)作不出自己滿意的作品而陷入抑郁不可自拔,甚至走上自我了結(jié)的道路。
易暉看了許多他留下的作品,無論從線條、色彩還是立意上評價,都不可否認他是一位頗有靈氣的創(chuàng)作家。也許有旁人難以企及的才華的人身上都有些孤冷清高的特質(zhì),可剛愎自用有時候恰恰會成為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
作為學過美術(shù)的同好,在江一暉留下的這些作品中,易暉最欣賞的并不是拿過獎的、獲得極高贊譽的那幾幅,而是一幅被塞在儲物柜下層,與一堆廢稿放在一起的風景畫。
畫的主體是一座房子,晴空、草地、木籬笆圍繞周邊,構(gòu)圖簡單,色彩淡雅,乍一看平平無奇,仔細觀察便可發(fā)現(xiàn),屋子是白墻紅瓦,頭頂天清云淡,院子角落里純白的花開得正好。
畫的正是江家在南方小鎮(zhèn)租的這所房子。
吃午飯的時候,江雪梅提到今年的繪畫比賽:“你要是想?yún)⒓樱瑡寢屨埣倥隳慊厥锥肌卦趨⑴c嘛,拿不拿獎都無所謂,要是不想也沒關系,來回兩千多公里太折騰,咱們自己在家畫著玩也是一樣的。”
從江雪梅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不難看出江一暉因為心理疾病平時情緒很不穩(wěn)定,說不定還遷怒過家人。
易暉看著心酸,說:“我考慮一下。”
一家人都有午睡的習慣,外頭雨還沒停,易暉生怕閑坐著又胡思亂想,也回房休息。
興許上午繃著精神應對心理醫(yī)生,加上昨晚沒睡好,此時易暉躺在床上放松身體,很快便在雨打屋檐的悶響中沉入睡眠。
時間太過短暫,只夠做一個記憶閃回的夢。
還是黑夜,搖曳的燭火,扭曲的人影,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還有被撕成一片一片、漫天飛舞的畫紙。
他快步上前,想伸手去接,然而那些紙片飄揚而下,穿過他幾近透明的手掌,再打著轉(zhuǎn)落到地面。
他抓不住,就蹲下去撿,手指不經(jīng)意掠過其中一片,上面畫著一只被頭發(fā)半遮住的眼睛。
那是存在于易暉記憶中的一雙眼睛,它明亮,深邃,脈脈似含情,世上最精湛的畫工也無法描繪它萬分之一的美,自易暉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無可救藥地被吸了進去。
忽而濃睫輕顫,瞳孔微縮,只見那眼睛瞇了一下,形狀變得狹長,有凜冽森寒的光透出來,遮蔽了僅存的一丁點虛幻的溫度。
如同被人扼住脖子,身體懸在半空,心臟墜崖般飛速下落。
這回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眼睛的主人在向他笑,笑他自不量力,嘲他愚不可及。
從夢境中掙脫后,易暉掀被下床,沖進畫室,反鎖房門,直到縈繞耳畔的聲音隱去,確定這里沒有人會撕毀他的畫,沒有人在笑他,失衡的心跳和錯亂的呼吸才漸漸平復。
脊背與墻面分離,他赤著腳踩在地板上,一步一頓地走到畫板前。
拿起那幅風景畫時,易暉的手還在止不住地發(fā)抖,將那畫翻過來,畫紙右下角不起眼的位置,寫了三個潦草的字——救救我。
正面陽光明媚,背面灰白寂寥。
易暉忽然有點理解江一暉了,他對這個世界并非全無留戀,對這個家也不是沒有感情,只是他太累了,困在迷局中找不到出口,寧愿一死以求解脫。
這世上總有人想死死不了,也有人想活,卻拼盡全力都得不到世界的認可,尋不到活下來的理由。
易暉閉上眼睛,指腹觸到紙張鋒利的邊緣,仿佛預示著自己蒼白荒誕的一生戛然而止。手指拐個彎繼續(xù)緩慢挪動,掠過尖銳邊角,滑過畫紙正面干涸的顏料顆粒,指尖沾染似有若無的溫度,好像與另外一條生命連接了起來。
哪怕在來到這里的第一天,易暉就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可是在當下,他才真正說服自己,作為江一暉活下去。
往事不可追,何況那個名叫易暉的傻子,從始至終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