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穆自認和溫韞他們之間君子之交淡如水,幾年來其實鮮少收到這樣集中的關注。
他自小便習慣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扛,并沒有多少向人傾訴的欲望,所以對來自他們的關心一時有些不習慣。
然而在二人堅定的目光下,他靜默了半晌,最后終于做出了回應,冷硬的語氣緩和少許:“只是一些往事。”
這句話說得很平靜,仿佛困住他的真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然而溫韞和紀楠知道,能讓任穆這樣的人久久困于其中的,怎么可能是簡單的過往。
不過是經過時間的打磨,那些波濤洶涌都被他埋藏在了心底,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一副堅不可摧的模樣。
那些不愿示之于人午夜夢回驚醒的脆弱,唯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這并非長久之計。
溫韞見他神色雖緩和,但仍然巋然不動,溫和地笑:“不妨將那些往事當做一個普通的故事講給我們聽。”
他語氣平和,并沒有什么濃郁激烈的情緒,就像秋日一縷輕緩的風,淡淡地吹拂過人心尖,讓人很放松,卻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
仿佛只是一個看客,置身事外,在漫不經心地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這種平和淡然的態度恰恰最容易讓任穆卸下心防。
任穆這樣的人不需要別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過度關切,更不需要別人以憐憫同情的眼光看待他。
對他而言,將故事說出來,只是為自我的釋懷與解脫邁出第一步,需要克服是自己的防備心,需要的是一個愿意傾聽、耐心的人。
他的過往,不需要別人的理解,更不會有人感同身受,他需要的,只是有勇氣把它說出來。
而溫韞,正在以一位朋友的角度引導他。
任穆定定地看著他,眸色一瞬間漆黑如墨,而眼底的情緒不斷起伏,
溫韞默不作聲地與他對視,眼中始終含著一抹溫和的善意。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開了口:“好。”
他接著以一種極為平淡甚至帶著點厭惡地道:“我不姓任,我姓趙。”
“趙?!你是皇室的人?”紀楠驚呼。
這倒是在溫韞的意料之中,畢竟如果不是皇室子弟,趙佑的事情不會查得那么清楚。
只是見紀楠滿臉難以置信甚至還打算問什么,他淡淡地掃他一眼。
這一眼帶著微不可查的凌厲,紀楠忽地一驚,連忙捂住嘴,使勁點頭,保證自己接下來一定會很安靜。
任穆接著便將自己的身份與這些年來的經歷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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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當今陛下的三子,趙穆,只是出身很低微,并不得寵。
他的母親,他更愿意稱她為母親,而不是母妃,她只是一名身份普通的醫女。
她是由太醫院里一位善心的老太醫在一個雪夜撿來的,襁褓里沒有任何信物之類的東西,所以也不知父母姓甚名誰。
她跟著老太醫長大,因為看著聰明伶俐,所以老太醫有時會把她帶到太醫院,讓她做些分揀草藥的雜活,漸漸地也學到兩分醫術。
當然,在太醫院里,能學到的遠不止醫術。
這里永遠是繁忙的,畢竟后宮里的貴人們個個都惜命得很,稍有兩分不適便會急慌慌地傳召太醫。
后宮里,永遠不會少的就是女人,所以永遠也少不了勾心斗角。
而太醫們對此往往都是最清楚的,只是在皇宮里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只能埋頭當瞎子、聾子。
老太醫偶爾實在看不下去了,會私下里和自己撿來的女孩說說。
他想讓她早些認識到皇宮的殘酷與可怕,以后做事能更加謹慎。
她沒有辜負老太醫的期望,一直離后宮紛爭遠遠的,也很聽話,做事沒出過什么差錯,很得太醫院眾人的喜歡。
因為老太醫的妻子很早就過世了,所以她十歲以后幾乎都是在太醫院生活,哪個太醫有時間便照看兩分,所以她對太醫院的太醫們感情很深。
只是偶爾會有一兩個太醫叔叔突然不見了,老太醫就會告訴她,他們辭官還鄉了。
她相信了他,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長成了十六歲的女孩子。
她模樣并不是很出色,但長期和草藥打交道,身上沾染了一股沉靜的韻味,細眉彎眸,有其獨特的美。
老太醫見她年紀越來越長,逐漸顯現出女子的柔美,不敢再讓她繼續待在宮里,開始為她安排婚事,想讓她盡早出宮。
這并沒有遭到她的反對,一切都很順利,如果沒有幾日后的那場意外的話。
誰能想到那日她去給宮里一位娘娘送藥,會正好撞上擺宴醉酒的帝王?
誰能想到她樸實無華的穿著和長相竟會入了這位看遍美人的帝王眼中?
誰能想到她就這樣承了帝王的臨幸,從此踏入后宮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帝王恩澤,從來不是所有人都消受得起的。
像她們這種深宮中艱難求生的可憐人,一步踏錯,便是如臨深淵。
竟然一語成讖。
她原本不過是個意外被臨幸的醫女,不算什么,反正成不了氣候。
但偏偏她懷孕了。
那時陛下剛剛即位不久,子嗣單薄,前不久才有一位后妃意外小產,他還在為此憂心,她這個孩子來得正是時候。
從那以后,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顧,只為了她好好生下腹中的孩子。
因她身份實在低,便封了個不大不小的位份,但只是這,就已經將老太醫氣了個半死了。
他在后宮里勤勤懇懇幾十年,秉持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原則做了這些年的太醫,哪里不知道這后宮里的水要多深有多深。
他將她當做親女兒教養,苦口婆心地告訴她那些女人間勾心斗角的手段,還幫她安排婚事,就想讓她遠離皇宮這個深不見底的牢籠。
哪能想到她竟然還是一腳踏了進去!還是拔都拔不出來的那種,這讓他怎么接受!
然而到底是自己的孩子,這件事又非她自身所愿,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只能盡量幫扶著了。
而已經入了后宮的她自覺辜負了辛辛苦苦將自己養育大的老太醫,暗自愧悔不已,得知他愿意原諒甚至幫扶自己,簡直欣喜若狂。
但是這份幫扶,并沒有能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