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老人才不管溫韞在想些什么，他捧著手里的糕點，專注得仿佛是在看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小孫兒一樣，目光很是慈祥。

　　慈祥中又忍不住有點哀怨。

　　他從年輕時開始，走遍大江南北，嘗遍了各地的桂花糕，總覺得少了一點味道。

　　偏偏清吟那個小丫頭做的正好對上了他的口味，導致現在每次還要巴巴地等言言小可愛送來。

　　可嘆桂花糕只有在出籠的一天內口感最好，也不能多做存放起來。

　　他忽然想到什么，驀地抬頭，透過翠青色的竹窗看外面的烈日，笑瞇瞇的。

　　秋天就要到了，門前的桂花樹要開了，清吟那個小丫頭答應他，到那時會做好多好多桂花糕給他吃的。

　　想想就很幸福，他忍不住瞇起眼憧憬起來，連眼角處的細紋里都爬滿了滿足。

　　只是那不經意低眸間，卻又好似無端地生出些許漫長歲月沉淀下的孤寂與落寞，藏在他滿臉嬉笑之下，不為人知。

　　這些，終究是難以為外人所察覺的。

　　正如淮揚，在他心里，桂花老人就是個慣會和他們嬉笑玩鬧、貪吃好睡、無所拘束的老頑童罷了。

　　此時，他站在一邊，看著師傅他眉頭一會兒皺起，一會兒舒展，表情像個孩子一樣分外豐富的模樣，習以為常地搖了搖頭，很是無奈。

　　而宜言沒注意桂花老人的反應，卻在偷偷地一下下瞄著溫韞，軟軟的長睫顫呀顫，不知她小小的腦袋里在琢磨著什么東西。

　　她見沒人注意到她，悄悄松開哥哥的手，像個靈巧的小貓兒一樣，邁著輕輕的小步子走近溫韞。

　　她悄咪咪地走到溫韞身側，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一下，黑亮干凈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動，流溢著滿滿的靈慧之氣。

　　在確認桂花老人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后，宜言從衣袖間悄悄地拿出另外一塊桂花糕來，在溫韞還沒有反應過來時，迅速塞到了他的手里。

　　溫韞低眉，女孩兒仰著面溫軟的笑徑直映入眼底，松動了他連方才聽師傅訓誡劍術都未變一分的神色。

　　少年清雋的眉骨間恍惚間浸了幾分釅釅溫酒的醇和與暖意，不經意間描繪出他一身沉斂清絕的風采。

　　落在此刻的他眼中，眼前的女孩不過堪堪及他的腰部，小小的一只，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不通世事的溫軟純善，眼眸清澈而干凈，極為惹人憐愛。

　　只是女孩此時，在將桂花糕塞到他手里后，她粉潤的唇微微抿起，睫羽忽閃，明顯有些緊張與不安。

　　溫韞知曉，她這是在為把他錯認成兄長的事表達自己的不好意思。

　　念及此，他溫淡的唇微微抿緊，一手握緊手里的糕點，另一只手覆上她柔軟的發(fā)絲，輕輕揉了揉，隨即唇角勾起一抹清和的笑，面色溫文。

　　他還是學著師兄淮揚，以后多給她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小禮物吧。

　　宜言垂首站著，低頭像個溫順的小動物一般乖巧地被揉了揉腦袋，旋即又悄瞇瞇地一小步一小步，挪了回去。

　　淮揚早就注意到了妹妹的動作，只是見師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自拔根本沒注意，且他知曉妹妹的想法，就靜悄悄地沒作聲。

　　桂花老人似是終于看夠了那幾塊桂花糕，他抬起頭，笑呵呵地看向宜言問道：“言言小可愛啊，你姨姨還在你家嗎？我去找她玩兒啊。”

　　宜言剛剛挪回哥哥身邊，還有點小緊張，聞言愣了愣，雙眼懵懵地看著他：“啊？你在說什么？”

　　桂花老人用力撓了撓自己灰白的頭發(fā)，強忍著心里的急切將話復述了一遍。

　　宜言聽清楚后頗為誠實地點了點頭：“哦，姨姨從言言家走了，不過應該沒走遠，聽娘說姨姨在這邊好像是有什么人要見。”

　　桂花老人根本沒在意宜言后面說了什么，一時捶胸頓足，十分哀怨：“清吟這個死丫頭，怎么和我一樣，到處找不到人。”

　　淮揚的表情更加無奈了，他覺得師傅就是個純粹的吃貨，還是特別呆傻的那種，一塊桂花糕就被姨姨騙走了。

　　那些上至王孫公子，下至江湖草莽，那么多被師傅無情打發(fā)不肯收徒的人，要是知道了他這個樣子，還不得下巴都驚掉了。

　　淮揚又一次嘆了口氣，無奈地看著老頑童一樣的師傅。

　　而溫韞在旁看著幾人的互動，笑容潤朗，他眸光凝在宜言身上，一時陷入了回憶之中。

　　若他未曾記錯的話，江南蘇家，應當就是他當年隨母親去參加滿月禮的蘇家。

　　那日，他恰巧無事，父親就讓他與母親一同去城南蘇家慶賀蘇家小姐滿月之禮，他也對父母平時常談論的蘇家很好奇，就沒有拒絕。

　　門庭若市，這是他下了馬車的第一感覺。

　　蘇府門前，車馬往來不息，人群熙攘。

　　他謹記母親的教導，緊緊跟隨在她身旁，沒有亂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左顧右盼，想看看這里可有什么特殊之處。

　　觸目所及，高高的屋檐，青石小路，黛瓦白墻之上青蔓相纏垂落，濃淡相宜。亭臺軒榭，錯落有致。山石池水，交映成趣。

　　同他家大致相似，只多了幾分蓊蔚洇潤之氣。他覺得似乎也并無太多樂趣，失望地收回視線來。

　　來到后院。

　　他因自小眉眼精致可愛，總是會有一堆婦人喜歡揉他的臉，好似在揉面團一般，他已經習慣面無表情，默默承受了。但不知為什么，她們好像揉得更起勁了，一揉起來還不想放手。

　　此時也免不了一頓摧殘。

　　他努力繃著表情任她們圍住揉捏完，隨后立即噠噠地跑回母親身旁，緊緊拉住她的手。

　　溫夫人正在和幾位相熟的夫人閑話家常，只低頭看了他一眼，也沒怎么在意他的行為。

　　一刻鐘后，他見都站了半日了，母親還在和人說個不停，正要忍不住扯一扯她的衣袖，提醒她該回去了，就發(fā)覺母親竟然突然俯身將自己抱了起來。

　　“韞兒，看這個妹妹好看嗎？”母親輕笑道。

　　他抱住母親的脖頸，轉過頭去看方才一直在和母親笑談的一個夫人懷里，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

　　剛滿月的小嬰兒前額飽滿，肌膚白皙水嫩，睜著雙烏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他。

　　真可愛，想揉。

　　他在心里小小地糾結了一番，還是慢慢地伸出了手。

　　觸手所及，軟得竟然有些不真實。

　　他有些恍惚，忽然指尖傳來一陣濕潤的觸感。他定睛看去，不知什么時候，這個小嬰兒抱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并張開嘴叼住了，似乎唇舌還微微動了動。

　　小嬰兒還沒有長牙齒，他只能感到一陣濡潤的柔軟。

　　他一下子僵住了，滿眼迷惘而不知所措地看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