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雖小,卻很干凈整潔,只有一個柜臺和勉強擺下的四張桌子。此刻人并不多,除了掌柜也就寥寥幾人。
靠窗處,坐著一個年輕男子,一襲白衣略顯單薄,濃眉秀目,長發如瀑。
酒是好酒,百步飄香。
人是沈墨白,地方卻不是春風得意樓。
清晨本不是喝酒的時候,沈墨白也不是會喝酒的人。
錯誤的時間、地點、還有人,但他還是一碗接著一碗的灌了下去。
巴掌大的青瓷碗,至少能盛下五兩酒。
聽說一個人如果有極大的煩惱,只要幾斤黃湯下肚,醉他個天昏地暗,等清醒過來的時候,煩惱就全都煙消云散了。
沈墨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只覺得舌頭發麻,嗓眼里火辣辣的直竄熱氣。
煩惱好像真的減輕了。
這已經是決斗后的第三天,沈墨白每天都在這里喝酒。
沈春風的后事由沈恭在操辦,沈府大大小小的事都壓在了他的身上。
沈墨白成了一個酒鬼,沈春秋呢?他從決斗那天就已經失蹤了,和沈夢溪一樣,人間蒸發。
沈夢溪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沈春秋一直操勞得意樓的事務,并未婚娶。
此時的沈府的主人只剩下一個沈墨白,但是他不想待在那里,只想離得越遠越好。
沈府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會讓他陷入無休止的痛苦。
死的死,走的走,仿佛天地間就只剩下了孤獨和寂寞。
沈墨白瞪著迷蒙的雙眼,他的眸子里出現了一個人。
“我可以坐下嗎?”李振朝微笑著問道。
“當然。”手起又落,碗已空。
李振朝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他理解沈墨白的心情,所以沒有提及沈春風。
他提的是另外一個人:“你可知道,江湖中曾有個人,叫懷玉公子。”
懷玉公子?沈墨白很茫然,他并不知道有這么個人。
“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很不錯的人。”
一個人若能得到天河劍派準掌門人的稱贊,那一定是個不錯的人。
這一點,沈墨白懂。
他不懂的是,李振朝為什么突然跟自己提起這個人。
李振朝接著道:“當年的懷玉公子,驚才絕艷,雖只是弱冠之年,但一身修為卻已達到天人之境。”
沈墨白驚訝道:“天人之境?”
李振朝傲然道:“不錯,放眼當今之世,二十歲能步入此境界的人也不超過十個。”
天人之境,天人合一,可脫離肉身的桎梏,修練無限大道。步入這一境界,需要的悟性不是一般人所能擁有的。
這一點,沈墨白也懂。他今年剛好二十,然而并沒有悟到天人合一,雖然他知道自己離那個境界已不太遠,但畢竟是沒有。
他沒有,他認識的很多人也都沒有。
甚至很多人從少年修煉到老年,待須發皆白,最終也不過抱憾而去罷了。
天人之境,是人類修煉諸般法能的一個分水嶺。
也只有步入這個境界,才能接觸到真正的大道,無所不能的大道。
也只有那些大宗派和一些超級勢力,才能培養出這樣的人。
李振朝道:“這還不算完。”
沈墨白奇道:“還有什么?”
李振朝道:“他還是妙葫真人唯一的徒弟。”
“妙葫真人!”沈墨白不禁又想起了前幾天夜里遇到的那個奇怪道人。
李振朝道:“不錯。”
沈墨白嘆了口氣道:“這位懷玉公子能得到江湖異人的青睞,自然是位人中龍鳳了。”
李振朝也嘆了口氣道:“可惜,這樣的一個人,卻很早就去世了。”
“那倒真是可惜。”沈墨白忍不住有點感嘆,怪不得自己從沒聽說過這個人。
李振朝喝了杯酒,嘆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沈墨白笑了笑道:“我想先知道你和這位懷玉公子是什么關系。”
李振朝雙眼緊緊盯著他,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胞弟。”
沈墨白怔住了,不禁問道:“可是,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李振朝忽然笑了,輕聲道:“可能是覺得和你有緣,想過來喝杯酒,順便就說了這些。”
有緣?這無疑是個托辭。
沈墨白不傻,但是如果對方不想說,他是絕不會再問的。
李振朝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喝著酒,自斟自酌。
沈墨白自然也沒有注意到他眼眸深處的淡淡憂愁。
酒館里人不多,沈恭一眼就看到了沈墨白。那一襲明亮的白衣,皎潔如月。
他滿臉著急的神色,快步走了過來。附在沈墨白耳邊小聲說道:“有二少爺的消息了。”
什么?沈墨白猛地站了起來,瞬間變得很清醒,雙目炯炯有神:“他在哪?”
“南郊山神廟。”
沈墨白皺了皺眉:“他怎么會在那?”
沈恭道:“我也不明白,只是剛剛有人傳來口信,說是在那里看到了二少爺。”
“走!”沈墨白臉上難得的展現出一抹喜色,轉頭看了李振朝一眼,抱拳道:“晚輩尚有要事,恕不奉陪了,告辭。”
李振朝頭也沒抬,只是淡淡地道:“請便。”
沈墨白說走就走,李振朝看向他的背影,雙拳緊握,眼睛里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采。
山神廟里早就不供山神了,這里平時也很少有人來。只是偶爾有路過的旅客行商,為了節省開支便在此落腳休整。
自從城內建起幾座道觀,供上了三清祖師,這荒郊野外的神詆就被人們所遺忘了。
破敗腐朽的木門上舊跡斑駁,那是歲月留下的創傷。
沈墨白深深的吸了口氣,平復一下波動的心情,大踏步的走了進去,沈恭則不慌不忙的從后面跟上。
地上散落著很多草席,可能是路過借宿的旅人留下的。墻角布滿了蛛絲,供桌上面也積累了厚厚的一層灰塵,猙獰兇惡的山神像歪倒在一旁,無人問津。
桌前有一人,背手而立,似乎是在等著什么。
沈墨白激動不已,歡聲叫到:“夢溪,是你嗎?”
那人聞言回過頭來,微笑道:“是我。”
面如白玉,一雙濃眉形似柳葉,眼里精光閃爍,顯得神采奕奕。
嗯?沈墨白看清那人面貌后,臉色一變再變,寒聲喝道:“柳葉眉,怎么是你!”
柳葉眉哈哈一笑:“除了我還有誰會把沈大公子請到這種地方來。”
話音剛落,沈墨白突覺胸口無比刺痛,一柄長劍已經從背后穿插而過。
劍尖透胸而出,鮮血灑落,染紅了他那白色的衣襟。
沈墨白沒有回頭,他忍著疼痛,吃力地站著。一字一句問道:“為什么是你?”
沈恭滿臉愧疚之色,沉默良久才嘆道:“大少爺,對不起。”
說完又轉向柳葉眉道:“少城主,答應你的事我已經做到了。”
柳葉眉滿意地笑道:“你做的很好,日后在這長春城里,我讓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沈恭卻是搖了搖頭,說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少城主放了我的妻子和女兒,在我走后能好好善待她們。”
柳葉眉挑了挑眉道:“怎么,你要離開長春城?”
沈恭眼神中充滿了凄迷之色,他緩緩道:“我自幼就是個孤兒,被沈家收養,老爺待我恩重如山,說是再生父母也不為過。”
“如今我背叛了沈家,將大少爺殘害于此,心中愧疚難安,又豈敢茍活。”
柳葉眉頗有些無奈地點點頭,他已經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絕之色。所以只好嘆息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去吧,我會將她們安排妥當,此生衣食無憂。”
沈恭凄然一笑:“大少爺,對不住了。”說完舉起手,伸出一指,點穿了自己的太陽穴,倒地斃命。
沈墨白此時已經明白過來,沈恭想必是受了脅迫才做出這種事。他閉上雙眼,心里翻江倒海,一時間思緒萬千。
柳葉眉冷冷地看著他:“你應該知道,沈春風一死,沈家必會從長春城除名。”
沈墨白運轉靈力護住心脈,艱難地喘息道:“我只是沒想到你們會下手這么快。”
柳葉眉忽然問道:“沈春秋和沈夢溪去了哪?”
聽到這兩個名字,沈墨白渾身一震,苦笑道:“我今日既然來了這里,又怎么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柳葉眉暗暗嘆息:可惜多了兩條漏網之魚。轉念又想:不如先將沈墨白收進城中監牢,再放出消息,等他們來救之時好一網打盡。
想到這里,輕喝一聲:“帶走!”
門外猛然間又竄進來七八個人,看來是早有準備。
這些人各自手持一個黑色長筒,去了端蓋,從中沖出一道泛著精光的黑鏈。
鏈子頭端有一團卷起的白刃,上尖下粗。噗嗤一聲打入沈墨白的身體,白刃彈開,牢牢地勾住他的血肉。
黑氣繚繞,將他周身全都籠罩住,由八個人牽扯著鏈條,準備拖走。
這鏈條是煉器宗的成名作之一:勾魂鏈。一旦被這東西纏上,不死也得脫層皮。
只是這勾魂鏈非常稀缺,流入黑市的并不多,且價值不菲,看來柳葉眉這次也算是下了血本。
沈墨白渾身浴血,感受著肉體上的痛疼,心中凄涼悲愴。
數日以來積累的負面情緒瞬間爆發出來,淚水順著臉頰流落。
舊人相見不識,唯一的親人非死即走。我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或許就這樣死了也挺好。
強烈的無力感充斥在心間。忽然,他又想起一個人:水靈染。
那個神秘的畫舫女子,她現在怎么樣了?人一旦有了念想,求生的欲望就會被無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