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會元者, 霍玨。
這一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順天府,宗奎從家仆里聽到此話,登時冷了臉。
宗彧從外進來, 瞥見宗奎的臉色,笑了笑,道:“怎的?不服輸?聽說你在會試前,還特地跑去同人下戰書了?現下知曉什么叫人外有人了罷!”
他這侄兒從小太過順風順水, 以至于狂傲到不行。這下好了,有人狠狠地打他臉, 讓他學會何為謙卑了!
宗奎倒不是輸不起, 只是單純不喜歡輸的感覺罷了。
他揉了揉臉, 對一臉幸災樂禍的叔叔道:“愿賭服輸!此番會試, 主考官乃凌首輔,副主考官乃朱次輔,他們二人一貫來不對付,定然不會在會試成績上動手腳, 給對方落下個把柄。是以, 侄兒知曉,定然是霍玨的卷子比我的出色。”
見宗奎還算通透, 不因一時輸贏而失了風度, 宗彧很是欣慰, 頷首道:“自是如此, 如今朝中凌首輔一派與朱次輔一派旗鼓相當,都在盯著對方的紕漏往對方身上砍一刀。況且,前有地動后有皇陵泣血,在這個節骨眼上,若是會試再出問題, 后果可是不可想象的!是以,誰都不敢在此次的會試動手腳。你,的的確確是輸了!”
宗奎得了會試第二,比頭名的霍玨的確是輸了一籌。
宗奎拿出紙扇,“唰”一聲打開,道:“輸就輸,待得進了翰林院,我再同他一較高下。我可不信我宗奎會永遠輸他霍玨一籌!”
與此同時,盛京一處華貴的四進宅院里,曹斐聽罷前來傳話的家丁,臉色有些難看,他此次會試竟然只得了第三。
一邊的薛真上前一步,唇角微微彎起,柔聲道:“每個考官的偏好都不一樣,說不得此次的主考官恰好沒那么偏好夫君的文采,這才讓夫君在評分上吃了點虧。無妨的,在真兒心里,夫君始終是最厲害的。”
曹斐聽見這話,臉色才終于好看了些,道:“此次奪會元者,斐從不曾耳聞過。我定要讓老師上書一封,好生查查究竟此人憑何奪魁。”
曹斐的老師乃翰林院學士,在翰林院頗有聲望,若他提出質疑,還真有可能會去翻查霍玨的卷子。
薛真嘴唇翕動,可見到曹斐眼里的不甘,到嘴的話瞬時便咽了回去,只溫柔地笑笑,道:“嚴大人一貫公允,若此次會試有不公允之事,他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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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寒窗,就為了有朝一日能榜上有名。
出榜這一日,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這會的永福街霍府,自然是一派喜氣洋洋。禮部那頭早就派了人,一路敲鑼打鼓地到霍府報喜了,整得一條街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
等人走后,楊蕙娘拿著一籮筐銅板,像個散財娘娘似地給院子里的仆婦丫頭小廝發錢,嘴里念念有詞,道:“今日你們老爺會試奪魁,人人皆有賞!一個一個排隊來!“
這屋子里伺候的都知道這楊掌柜是個爽利大方的,見有賞錢拿了,一個個嘴里跟摸了蜜似的,一口一個“狀元郎“”文曲星“地夸。
偏生楊蕙娘就愛聽這些話,手上的銅板子沒一會就派完了,火急火燎地又裝了一籮筐出來。
自家娘這般高興,姜黎自然也是喜不自勝的。
就連夜里霍玨拉她上榻,誘哄著討要“獎勵“時,也配合得緊。
桃朱、云朱在兩位主子入屋后,便識趣地退下了,屋子里就只剩一盞微弱的燭火亮著。
嫣紅色的幔帳輕輕搖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若是細聽,這窸窣聲里還藏著道弱弱的小乳貓似的哼唧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哼唧聲終于停下。
霍玨抱著懷里的小娘子,眼尾微微泛紅,低頭啄著她濕潤的眼,啞聲道:“膝蓋可還疼?”
姜黎搖搖頭,被他問得臉愈發紅。
他這個人,真的一到榻上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漆黑的眸子跟攪了一團墨似的,被他看著時,很有些壓迫感。
就莫名地會心慌。
倒不是說怕他這人,而是想到他敲骨吸髓時的那種瘋狂,會不自覺地手腳發軟,透不過氣來。
姜黎疲憊地閉上眼,困意似潮水蔓延而來。
可想起禮部來人時說的那些話,又緩緩睜開眼睛,細聲問:“四月二十六便要殿試,你這幾日可要回偏屋去為殿試做準備?“
“不必。“霍玨輕輕揉著她的膝蓋,溫聲道:”殿試只問策,那是我一貫來擅長的。“
姜黎聽他這般說便放心了,他這人素來不說假大空的話,說是擅長問策,那就定然是擅長。
她安心地閉上眼,迷迷瞪瞪間,聽見霍玨在她耳邊道:“五月初一傳臚大典后便要御街夸官,我讓何舟先在飛仙樓定個面朝長安街的廂房,屆時阿黎與阿娘不必擠在人群里,在飛仙樓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姜黎腦子里還尚未曾將御街夸官與狀元聯系在一起,聞言便軟著聲音,含糊地應了聲“好“。
霍玨借著一豆羸弱的燭火,溫柔專注地看著小娘子熟睡的臉。
上輩子的這個時候,他被徐書瑤所害,被逼擼去了舉人的功名,無緣會試。若不是因著臨安地動,周元庚下罪己詔,大赦天下,他連進宮當太監的資格都無。
那時阿黎在桐安城,尚且不知他已進宮做了太監,以為他順順利利地參加了會試。
她對他總有一種奇異的自信,只聽旁人夸他幾句,便始終覺著他一定會中狀元,一定會風風光光地御街夸官。
于是會試剛過,小娘子便算著日子偷偷來了盛京。
只單純想,隔著長安街遠遠看一眼,那個受萬民朝拜、鮮衣怒馬的少年狀元郎霍玨。亦是她花了很是漫長的時光,偷偷喜歡著的那個人。
小娘子的睡顏恬靜乖巧,霍玨看了許久,才隱忍地在她唇上碰了碰。
上輩子阿黎想看而沒看成的,這輩子,他要讓她看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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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試放榜后,霍玨這個名兒在盛京徹徹底底家喻戶曉起來,也漸漸有人將他與上元夜在臨安城救了萬余名百姓的那個霍舉子聯系起來。
一時名聲大噪。
四月十八,翰林院學士嚴徽悄悄叩響了禮部尚書府邸的大門。沒幾日,便有人將會試頭三名的答卷在禮部衙門外張榜。
無數杏榜題名的貢士與落第的舉人涌進去觀看,再出來時,人人臉上均是一臉心悅誠服。
一個落第的中年舉子背著個大大包袱,自哂一笑,嘆道:“從前某只聞太原府宗奎與江陵府曹斐的盛名,以為其二人已是此屆舉人登峰造極之人。今日官衙窺榜,方才知曉,是某井底之蛙了,竟不知這世間尚且有那般低調卻又才學過人之人。 “
這話也不過是落第者的肺腑一嘆。
若這中年舉子知曉他嘴里那位低調卻才學過人的會元,是他赴考那日看到的“繡花枕頭“,怕是驚得眼睛都要掉下來的。
中年舉子的一遭話引得身旁的人紛紛附和。
禮部貼了頭三名的卷子,江陵曹斐文采瑰麗,太原宗奎縝密嚴謹,而常州霍玨的卷里,卻不僅僅局限于文采與邏輯,更多的是一種登高望頂者方才會有的大局觀。
是閱遍百書、縱觀今古且體察過民間疾苦的大局觀。
而這樣的大局觀,非為官數十載的人不能得之。試問這樣一個人,如何不讓他們心悅誠服?
難怪這人能在臨安地動之夜,憑借一己之力救了萬余名百姓。
正當眾人有感而發各抒己見之時,一個頭戴玄金冠,身著華麗錦袍的英俊郎君踱步前來,悠然立于榜下。
有眼尖者認出了這位正是此次會試得第二的宗奎。
宗奎此人是出了名的心高氣傲,也不知讀完人霍會元的卷子,會不會惱羞成怒,口出惡言?
眾人好奇之余,同時也噤若寒蟬,免得一個不慎惹怒了這只驕傲的孔雀。
那廂宗奎讀完霍玨的卷子,眸光霎時一亮,心里不由得驚嘆連連。難怪叔叔要他親自來禮部這里拜讀,那霍玨果真有兩把刷子!
他立于榜下足足看了兩盞茶的功夫,正要抬腳離去,忽見周遭數十人瞪著圓溜溜的眼望他,不由得提唇一笑,道:“看甚?怕我不服氣?放心,他霍玨得此屆會元,我,宗奎,服氣!“
他可不是曹斐那廝,心里不服氣還不敢說,只會哭唧唧地跑去找長輩耍陰招。
宗奎說罷,也不管眾人是何表情,提步離去。
對面的茶館里,薛無問從窗外收回眼,往霍玨的茶杯里滿上一杯茶,似笑非笑道:“前日,你讓我去尋朱次輔,說若是有人疑你,便貼榜會試的卷子。你膽子倒是大,就不怕有人覺著你比不上宗奎與曹斐么?“
說來這小子也是心黑,想要正名,貼他自個兒的卷子便好了,非要連人宗奎與曹斐的卷子也貼出來。
三人卷子一同貼出,高下立判。
霍玨面色平淡地接過茶盞,道:“不怕。“
聽聽,這語氣可真夠平淡的,半點也不輕狂,可思及他做的事,薛無問嘴角不免又是一抽。
罷了罷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日知曉這小子的行事風格。
“這趟出來,我正好要問問你,你那日派人遞來的消息,究竟有何深意?擄走那屠夫女兒的,與擄走林規妹妹的可是同一人?“
霍玨飲了一口熱茶,沉吟半晌,方才搖了搖頭,道:“玨無意中聽何舟說起姐夫正在調查的案子,覺得這兩個案子有些相似之處,這才差他去同姐夫說一聲。查案審案之事,非玨之所長。倒是即將上任的順天府尹宗彧大人是個好手,待得宗大人上任后,姐夫不妨走一趟順天府。“
薛無問微闔眼,反手敲了敲桌子,道:“行,改日我走一趟順天府。“
說罷,他望了眼霍玨,又道:“宗彧先前二進金鑾殿為你請功,幾日后的殿試,周元庚應當會點你做狀元。如此一來,你便是大周第二個連中六元的新科狀元了。你祖父若在世,定會以你為傲。“
霍玨握茶盞的手微微一僵。
縱觀各朝各代,連中三元,難。連中六元,更是難上加難。一個朝代能出一個,都是頂了天的。
大周建朝不到二百年,只出了一個連中六元者,那便是他的祖父衛項。
那時人人都以為,大哥衛徹會是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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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泰六年,四月二十六。
還不及四更天,姜黎便起了,于漆黑的夜色里目送霍玨上了馬車,往皇城去。
霍玨舍不得她早起,臨上馬車時,還催她回寢屋繼續補眠。
可姜黎哪里睡得著,這殿試一考便要考足一整日,約莫到天黑了霍玨才能回來,索性去小廚房給他做些愛吃的吃食。
這廂姜黎正在努力地做著霍玨愛吃的湯羹,那廂霍玨已經抵達皇城,遞了號驗明正身后便進了宮門。
大周朝歷年都將殿試安排在集英殿進行,領著他們一眾士子前往集英殿的太監,對霍玨來說,也是個熟人了。
干爹身邊伺候的大太監高進寶。
進了殿,高進寶將霍玨引至左側庭廊的第一張桌案前,對他躬了躬身,壓低聲音道:“皇上今日抱恙,不能親臨集英殿監考。霍會元若需要些什么,喚咱家一聲便可,咱家名喚高進寶。”
這話顯然是只對霍玨一人說的,霍玨忙拱手,溫聲道:“多謝高公公。”
此時的御書房里,趙保英正在給成泰帝念著會試頭三名的文章。
成泰帝的眼疾日益嚴重,如今連卷子都看不清了,時刻都離不得趙保英。
如今朝堂無一人知曉成泰帝得了眼疾之事,都只當他是寵信趙保英,才無時無刻要他隨伺。
待得念完三人的文章,成泰帝偏了偏頭,問道:“得會元的舉人,就是宗彧說的,那個救了臨安萬余名百姓的霍玨?”
趙保英笑瞇瞇道:“正是此人。奴才瞧著這位霍會元倒真真是皇上的福星,那日的地動聲勢浩大,聽宗大人說,得虧有這舉子在,否則呀,至少上萬人要喪命。”
成泰帝原先還嫌棄著“霍”這個姓氏當真是不吉利,可聽趙保英這么一說,又覺著似乎說得有些道理。
地動那日雖屋宇坍塌嚴重,可好在無甚傷亡,又因救助得時,是以并不曾引起太大的民憤。這般說來,這舉人的確是立了大功。
成泰帝淡淡頷首,道:“既如此,便將狀元點與此人。“
趙保英連忙笑道:“能得皇上親自欽點為狀元,也是他的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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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待得殿試結束,一眾貢士出了宮門,高進寶跟一邊的小太監低聲囑咐了幾句,便提腳去尋趙保英。
一入內門便聽趙保英問道:“如何?那人今日答卷可還順利?“
高進寶道:“那位霍會元答題倒是挺快的,可謂是下筆如有神了。旁人只寫了一半,他一張卷子就已經寫完。至于寫得是好是壞,屬下倒是瞧不大懂。“
高進寶目不識丁,自是沒那個眼力,分辨一篇文章的好歹。
趙保英笑了笑,道:“他有功在身,只要答得還算過得去,這狀元也是他的了。“
此話一落,高進寶不由得想,那他那丈母娘想給酒肆起名叫“狀元樓“,還真的起對了。如今女婿中了狀元,還有誰會笑話她將一個小酒肆起名“狀元樓”?
楊蕙娘的的確確是已經請人將“狀元樓“這三字牌匾給打好了,就等著傳臚大典結束,她就要將這牌匾掛上酒肆了。
心急如焚地等了數日,盼星星盼月亮的,總算是盼來了五月初一。
霍玨天色未亮便與宗奎等一眾士子進了宮門。
大周朝的傳臚大典一貫來盛大隆重,大典就在集英殿外舉行。
這一日,鹵簿法駕、中和韶樂、丹陛大樂一一就位。諸親王身著親王服立于丹陛之上,文武百官身穿朝服立于丹墀內。而等待唱名的貢士則身穿公服,呈列兩排立于朝廷眾官之后。(1)
霍玨身為頭名,自是排在貢士之首。
他立在左側,抬頭遙望沐浴在晨曦中的集英殿,眸光深邃,如古井無波。
吉時一到,禮樂起。
鴻臚寺禮官,高聲唱禮,道:“成泰六年五月一日,圣人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貢士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貢士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貢士賜同進士出身。”(2)
禮官唱禮結束,便有傳臚官高聲唱名,第一個名兒于莊嚴肅穆的丹陛大樂中傳遍整個集英殿。
“第一甲第一名,霍玨,隨引出列班,就御道左跪!”(3)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一下:(1)關于傳臚大典的描述 參考自網絡對清代乾隆時期的傳臚大典的描述以及沈括《夢溪筆談》中對宋代傳臚大典的描述
(2)(3)參考自《光緒會典事例》卷三六一
另外,副cp的完整故事都是留到番外才寫,正文里與劇情有關才會寫~
還有還有,謝謝給我提意見的小可愛,你們的意見都很好,作者君看到后會一邊尬著用腳摳樓,一邊修改不合理之處的~感謝大家追文!
感謝在2021-08-22 11:07:30~2021-08-23 11:53: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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