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幾天?
蘇仰想不起來了,可能是第六天,也可能是第二十八天……他每天都在昏睡和離奇的幻境中不斷浮沉,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坐在飛機上,從高空三萬里俯視世界,底下是一片天衣無縫的藍,接在天邊,分不清邊界。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像瀕溺的蜉蝣,貪婪地喘息著,然而就算有溺死的心,也沒有溺死的能力,只能在這冰涼的海面浮浮沉沉。
其實蘇仰也會害怕,當顧天騏拿起注射器的時候,他能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
日夜四季在他腦子里旋轉遞嬗,身體失去其他感知能力,不會餓也不會疼,情緒咚咚地在心里反復跌宕,只是偶爾會覺得好像蟲子爬進了氣管,堵得他難受……
真想找一把刀插進去,把那只煩人的蟲子拿出來。
「不用擔心,這是K-10,不是第二代,我還舍不得讓你沾上癮。」顧天騏將針頭貼在他的皮膚上,輕輕推進血管,蘇仰偏過頭,剛好可以看見皮膚下隆起的針頭。
顧天騏目光微垂,將一臺平板電腦平放在床上:「今天給你你看一段視頻吧,可惜以前的針孔攝像技術沒現在厲害,畫面有點糊。」他點了點播放鍵,影片開頭卡頓幾秒,再逐漸清晰。
——「你認識齊笙?你是什么人?」
蘇若藍警惕地看著對方,門上的防盜鏈沒有撤下來,她從門縫里露出半張臉,狐疑地問。
「我知道齊笙在什么地方,只要你說服蘇仰放棄之后的調查,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蘇若藍突然笑了,她抱著雙臂,眼睛尖尖地彎著,像一只小狐貍:「齊笙已經死了。」
「他沒死。」
蘇若藍抬了抬眉,眼睛還是紅的:「證據呢?」
那人從門縫里給蘇若藍遞上一臺手機,里面全是齊笙在醫院接受治療的照片,蘇若藍雙頰繃緊,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把手機砸在墻上,發絲隨著動作飛起,黏在側臉,眼珠像一碗化不開的墨。
蘇若藍瘦弱的身體里爆發出強大恨意:「你不怕我報警?」
「你可以報警,但他會死,如果你勸不住蘇仰,他也一樣會死。」
蘇若藍魔怔一般哈哈笑著,有些疲乏的意味,她蹲在地上,手指插|進頭發里,一遍遍摳著頭皮,低語道:「……就算我照做了,你們也不會放過他對嗎?」
……
「哥,不要繼續查下去了。」
「你這樣下去他也不會回來的,哥,我求你了,不要這樣,我不想連你也失去了……」
耳邊全是蘇若藍凄切哀求的聲音,明明視頻已經停止播放了,但他還是能聽見她的聲音。
「你知道現在的人都是怎么說齊笙的嗎?」蘇仰回過頭,那段時間里他幾乎沒怎么吃飯,瘦得脫相,眼窩深深地凹著,他看著蘇若藍,第一次用這么凝重的語氣跟她說,「就因為沒證據,我連反駁的機會找不到,若藍,你不應該來勸我的。」
「哥,齊笙他……」蘇若藍閉上眼,發出斷斷續續的哽咽,她知道自己不應該相信那些人,一切都是陰謀,就算蘇仰放手他們也未必會真的放過齊笙,只是她甘心當一回傻子,為了這零點一的可能性,她愿意傾盡一切。
「……已經死了。」
「不要繼續查下去了可以嗎?你改變不了事實!蘇仰!蘇仰!」
無論蘇若藍怎么嘶聲吶喊,蘇仰始終沒有動搖。
如果自己聽了若藍的話,早點放手,是不是結局就會不一樣?他可以跟蘇若藍找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然后去異國旅行,改換心境。要么再等個三五七年,等到時間足夠抵消過往的歲月,把苦痛沖淡,等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大家都死在了沉默的日常,過去的某些問題,永遠也不需要找到答案。
就當是逃避。
逃避也沒什么不好的。
顧天騏慢慢地彎腰,手指在平板電腦上輕輕一點,切換至下一段視頻:「有時候你太自信了,我欣賞你的自信,但人嘛,總有犯錯的時候,你也不例外……」
那天天氣很好,風聲颯颯,沒有多余的層云,蘇若藍背對著鏡頭,聲音被吹得有些破碎:「你就不怕這里有警察埋伏?」
「他說你不會告訴警察的。」
蘇若藍轉身,眉眼漂亮得跟一幅畫似的,她年輕、溫柔,陽光落在她每一處細節,比天色還美。
「他?他是誰?笑面嗎?」蘇若藍問,「你就那么相信他?萬一他賣了你呢?」
「不會。」
蘇若藍笑了,看來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他們兄妹倆一廂情愿地做著傻事,傻子原來真的很多。
「笑面現在是不是后悔了?畢竟我一點作用都沒有,連最親的哥哥都勸不住,」蘇若藍扯起一絲譏笑,「而且活著還有可能給你們添麻煩。」
鏡頭步步逼近,兩個人就站在天臺的邊緣,蘇若藍沒有前進也沒有后退,她像是一尊發著光的神像,虔誠地立在原地,靜等游人靠近。
「既然你都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蘇若藍打斷他的話,「我是蘇仰的妹妹,你想用我威脅蘇仰,也想用我威脅齊笙……」
她仰起脖子,呼吸著白天最新鮮的空氣,眼睛里全是瀲滟的光:「但我不會讓你們得逞。」
「你們沒有機會了。」
蘇若藍向后退了半步,臉上還凝著淡然的笑,她恐高,所以閉上眼睛什么都不去看,這樣就不會哭了。
她不再是那個會被幾十層樓高嚇哭的小女孩了。
「哥!你是從什么地方買到這個八音盒的?不是已經絕版了嗎?」
「生日快樂,你喜歡嗎?」
「廢話!當然喜歡!你對我真是太太太太太好了,謝謝哥哥!你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好,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了……下次等你生日,我一定請你吃最好吃的大餐!」
「你是若藍,我當然會把最好的都給你。」
「嗯?什么叫最好的?」
「只要能讓你開心的,都是最好的。」
八音盒停止旋轉,音樂戛然而止。
「你妹妹確實是自殺的,」顧天騏翹了翹嘴角,「雖然我做過很多犯法的事,可我沒有殺她。」
「她是自愿去死的。」
「如果非要找個原因,那就是你跟齊笙兩個人逼得她走投無路,所以才想不開去死的——」
蘇仰翻身而起,眼前混沌的畫面全都被驅逐開,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雙手緊緊掐住顧天騏的脖子,一把將他摁在地板上,瞳孔一點一點放大,怒聲喊道:「不可能!不可能!」
顧天騏低笑著,整張臉變得扭曲,喉結不斷滑動,干嘔好幾聲后,他抬手碰了碰蘇仰的眼角,睫毛顫抖著擦過他的指腹,柔軟至極。
「對,咳咳,就是這樣……你這樣真好看……」
燈光勾勒出蘇仰鋒利的輪廓,側臉半明半暗,眼底的血絲像藤蔓一樣精致,顧天騏看進他黑沉沉的瞳孔,窒息感沒有讓他體會到恐懼,反而升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快樂。
「殺了我,恨我就殺了我……」
顧天騏的話像魔咒一樣縈繞空中,蘇仰大腦嗡了一聲,他看著顧天騏的呼吸一點一點微弱,自己的手指跟蛇一樣絞住他的咽喉,在頸部兩側留下深紅的指壓痕。
花不了多少時間,顧天騏就會死于機械性窒息。
蘇仰用力甩了甩腦袋,他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共鳴腔,就算落下一滴汗也可以引起震動。有一個聲音一直重復著——
「你不能殺了他。」
「無論如何,你都不可以殺了顧天騏。」
「不能……」
「不可以……」
冷汗浸濕蘇仰的衣服,他猛然驚醒,錯愕地松開了雙手。
顧天騏扶著墻壁站起來,脖子上留有一道道青紫色的淤痕,他從腰后抽出一把手槍,放到蘇仰手里,然后跪在地上,亮出自己右手腕上的手帶:「這是檢測器,會記錄一個人的心跳和體溫。」他拉過蘇仰的右手,將他袖子推上半寸,露出一條一模一樣的手帶。
「現在輪到你做出選擇了,手槍里有一發子彈,只有一個人可以活著走出去。如果什么都不做,埋在山頭的炸彈會將這里夷為平地,我已經通知了你的警察朋友,你有一小時去思考,不然他們等他們趕來的時候,可能會剛好碰上爆炸……」
顧天騏像是命令,又像是請求地開口:「殺了我,殺了我這扇門就能打開……你就自由了。」
蘇仰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他的眼珠僵凝在原處,不敢有絲毫動作,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那些無由來的水跡會落下。
槍在他手里,只要殺了顧天騏就能報仇……
就能報仇……
就能給誰報仇?
蘇仰渾渾噩噩地想。
血液不斷在他的身體里騷|動,他看向黑白色的窗簾,木然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為我很了解你,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顧天騏笑笑,他握住蘇仰的手,把槍口指向自己的眉心:「那就開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