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什么人?男的女的?」
傅文葉登時手腳麻痹,第六感仿佛脫了韁一樣帶著龐大的信息量胡亂奔騰著,他飛速瞟了蘇仰一眼,小小地抽了口氣,問:「要不下車看看?」
話說到一半,蘇仰已經先一步推開車門,外面的警笛聲越來越近,幾輛警車黑壓壓地朝他們這個方向駛來。蘇仰望著那紅藍閃爍的警燈,眼前忽然閃過許多回憶——有他在專案組時期,跟同伴一起倉皇爬進警車準備出警的畫面;也有這個夏天,帶著淅淅瀝瀝的雨水和滿身疲憊上車的場景。但認真回想起來,他似乎很少這樣直面一輛又一輛的警車,當他站在對立面去看這熟悉的警燈、聽這熟悉的警笛,突然覺得,一切變得非常陌生。
為首的那輛警車迅速而至,何軍跟陸銘一左一右從兩邊下車,張小文等人緊隨其后。秦歸偷偷瞄著何軍的臉色,趁他轉身之際,用右手擋著半邊臉,對蘇仰做了個口型:「他們知道文葉在偷聽!」
蘇仰搖搖頭,表示沒關系。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要是何軍他們察覺不了才顯得奇怪。
蘇仰側過身,看著那艘飄在海面的漁船,眼里隱隱滑過一絲冷光。墨杉說船上綁著一個人,最好的結果蘇仰不知道是什么,但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被綁著的人叫孟雪誠、笑面把他們騙來這個偏僻的郊野公園,蘇仰不相信笑面會無聊到這個地步,就為了送自己一份「禮物」。假如笑面這個行為所針對的人只有自己,那他有千百種方法讓自己一個人過來,何必大費周章把大半個市局的人都招惹過來?蘇仰覺得,這所謂的「禮物」,恐怕只是整個計劃里的一部分……
蘇仰閉了閉眼,剛要呼一口氣,手機驀然震動起來。他睜開眼,視線在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上停留半秒,然后將拇指壓在接聽鍵上,沉而緩地滑過屏幕。
「喂?」
「誒?聽你的聲音,好像不怎么著急的樣子啊?」電話那邊的聲音經過變聲器處理,語速加快,音調偏高,有點像卡通片里的小男孩兒,帶著點天真無邪的腔調和口吻。
微弱的電流聲一路通過耳道,徑直貫穿了蘇仰的大腦。他的身邊人來人往,各種各樣的聲音混在一起,蘇仰卻仿佛什么都聽不見,除了電話里這個略帶滑稽,險些讓他心臟驟停的聲音。
蘇仰牢牢壓著咽喉里的那道氣,尾音有些顫抖:「你想做什么?」
「嗯?我想做的事有很多,可眼下最重要的是送你一份見面禮,就當是……提前祝我們合作愉快,怎么樣?」他的聲音活潑又爛漫,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一個纏著要吃糖的小孩,純良得讓人心軟。
蘇仰握緊拳頭,眼底流露出狠色:「我不會跟你合作。」
「以前也有人這么跟我說過……可惜啊,人心是血肉做的,不是銅墻鐵壁,當我告訴他一克K-10能賣一萬的時候,他動搖了。」
「所以呢?」蘇仰問。
「所以啊,有些話不能說太死,誰又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說到這里,那人突然頓了頓,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嘖了一聲,繼續說:「我差點忘了,你的手機現在被那幫警察監聽著……他們嘴上說著要保護你,實際上呢?真的有在好好保護你嗎?」
前方,有兩個人捧著電腦慌慌張張下車,脖子上掛著一副黑色降噪耳機,他們跑到何軍身邊,臉色凝重地把耳機遞了過去。何軍壓著嗓子對兩人說了幾句話,他們連連點頭,瞥了蘇仰一眼,又疾速回到車上。何軍左手扶著耳機,視線越過眾人,望向蘇仰,然后舉起右手在空中畫了個符號,示意他拖延通話時間。
「他們還答應過你會保護孟隊長的,結果呢?他們做到了嗎?」
蘇仰面對面看著何軍,淡淡地說:「這個問題你應該問你自己,或者問那個給你通風報信的人。」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滿意地拍起手來:「果然沒有看錯你,要不是忙著交易,我真的很想跟你多聊一會兒。你們也不用浪費時間搞什么追蹤定位,因為我馬上就走了。」他清了清嗓子,語氣逐漸歡快,「對了,船上有感應跟定時炸彈,五分鐘后自動引爆,這是我請你看的煙火表演,順便讓你放下那些多余的牽掛……讓你變得更加完美。」
語畢,耳邊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注意!船上有炸彈!」
「孟隊在船上!重復一遍,孟隊在船上,各單位注意!」
「五分鐘……只有五分鐘……」
「都他媽動起來!發什么呆!」
喧鬧的噪音從四面八方涌來,蘇仰竭力撕開那些紛紛攘攘的人聲,奈何這些音量越來越高,不停環繞著他,像一把生銹的電鋸,一下一下漫長而生澀地鋸著他的大腦。這是一種慢性折磨,可以將時間無限拖長,直到每一寸痛感都變得鮮明起來。他緊瞪著漁船上的燈,眼睛漸漸蒙上了一層霧氣,映得白光支離破碎,像極了一圈橫流四濺的火花,逶迤地纏緊了瞳孔。
傅文葉抓著車門探出身,近乎嘶啞地吼著:「船的右下方掛著一個顯示屏,已經開始倒數五分鐘!」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蒼白,手指快要摳進玻璃窗,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從胸腔里活生生擠出來的,「來……來不及了,五分鐘……來不及了……」
備船需要時間,拆彈需要時間,一切一切都需要時間,然而五分鐘并不能讓他們完成任務。
這是客觀事實,所有人都知道,包括蘇仰。
這時,前方有人一邊招手一邊大聲喊著:「借到船了!快!」
蘇仰眼眶激紅,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腥澀的空氣里啪一聲碎了。傅文葉倉促一抬頭,剛好看見蘇仰微微向前傾的動作,他反手拉著蘇仰的胳膊,小幅度地搖了搖頭,顫栗地開口:「別去!當我求你……」
「我必須去,萬一笑面是在撒謊,船上根本沒什么炸彈……就跟之前的炭疽一樣……」蘇仰抬起另一只手,抓著傅文葉的手腕,將他往外推。
「萬一萬一!蘇仰!這里沒多少個萬一!能救的話不用你去也能救!為什么要選擇最冒險的方法?」傅文葉從不連名帶姓地喊蘇仰,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極致,他也不會說出這種粗暴簡單,聽起來帶刺的話。說完后,連傅文葉自己也愣了愣。
蘇仰右臂一陣劇痛,皮膚跟血肉緊緊絞著,他沒想到傅文葉發起狠來力氣一點也不小,雖然動作沒什么技巧可言,全靠蠻力死死拽著自己。
「這不是選擇,而是我必須這樣做。」蘇仰壓著傅文葉的肩膀,用力推開他,哐當一聲直接撞上了車身。
見蘇仰大步跑向海邊,傅文葉心頭一涼,眼淚奪眶而出。他背靠冰涼的車身,任由寒氣擠進他的肌膚,侵蝕體溫,直到靈魂也被凍僵。
「他以前從來不這樣,做任何事都求穩,只會在自己有把握的情況下做決定。」墨杉拿著望遠鏡,面無表情地走到傅文葉身邊,「沒有人可以波瀾不驚地喜歡一個人,以前班上的女生經常說什么,在愛情面前沒有聰明人,但我覺得他是聰明的。」
傅文葉把自己的臉埋進手臂里,忍著抽噎,小聲問:「為什么?」
墨杉笑了笑,眼睛如深淵般空洞:「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只有后悔。」
傅文葉沒有心力去思考墨杉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手上的傷還沒徹底復原,剛才用力過猛,手腕處隱隱約約泛起了一陣酸軟。他蹲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地看著那艘被借來的小船,在海面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波浪。
……
顧天騏將手機丟進海里,然后慢條斯理地轉過身,戲謔地打量著一身狼狽的麥倫。
「麥倫,下次記住不要在別人打電話的時候大喊大叫,」顧天騏用槍指著他的眉心,親切地說,「因為這樣真的很沒教養。」
麥倫舔了舔唇邊的血跡,半只眼睛被血汗糊住了,他剛想伸手去揉,卻發現右手手心還插著幾塊玻璃碴子。他粗喘著氣,不敢直視顧天騏,眼神四處飄忽著,哆嗦了好一會兒,才抖著嗓子顛出幾個字:「齊笙……齊笙他……」
顧天騏施施然地挑起眉毛,神色自若地問:「他怎么了?」
麥倫將嘴里的血沫咽下去,眼神渾濁,麻木地張了張嘴:「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