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后,蘇仰從會議室里出來,何軍走在他身旁,罕有地主動問起了莎莉的近況:「笑笑最近還好嗎?」
「嗯。」蘇仰點點頭,但沒有再多的交流,回答點到即止。
「她的情緒——」
蘇仰知道何軍想問什么,他粗粗瞥了眼站在遠處的孟雪誠,不動聲色地打斷何軍的話,帶著些冷然和強硬道:「她現在很好,情緒也很好。」
何軍自然讀懂了蘇仰話里藏著的抗拒,他不愿意跟外人聊莎莉,更別說涉及到莎莉的隱私問題。何軍識時務地轉移話題,他摸了摸眼角,然后將視線投向左側玻璃窗,似乎望著某一個方向說:「今晚就送你過去,安全屋里有換洗的衣服和日用品……我會讓雪誠跟著去一趟。」
蘇仰心底突然掠過一陣淡淡的風,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他原以為嚴慶說的「留足夠的時間跟孟隊長見面」是指視頻通話之類的遠程會面,卻沒想到是把安全屋的地點告訴孟雪誠,真的讓他們「面對面」見面。
這并不符合規矩。
蘇仰毫無感情地勾了一下嘴角,半笑不笑地說:「何局長,安全屋畢竟不是銅墻鐵壁,我以前聽幾個臥底說過,安全屋的地點越少人知道越好,通常只有負責人知道……」他停下腳步看向何軍,眼里的冷鋒漸漸露了出來,「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破例。」
何軍愣了一下,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顫,一股麻意從指尖直直奔向眼尾,他瞇起眼問:「蘇仰,你這是在懷疑我們,還是在懷疑……」
「你想多了,怎么會是懷疑?」蘇仰毫無預兆地對何軍展露出一個友好至極的笑意,「我這是相信你跟嚴廳長,有你們兩個知道安全屋的地點就夠了。」
何軍沒料到蘇仰會拒絕這項「福利」,今天嚴慶難得網開一面,要不是惦念著蘇仰的情緒和心理問題,孟雪誠根本沒資格過問安全屋的事情,更別說跟著去了。現在蘇仰明晃晃的拒絕,像是給了他們干脆利落一耳光,整個走廊都凝固在僵硬的氛圍中。
何軍臉色沉了許多,皺著眉說:「好好說話,嚴廳長給你們機會——」
「機會?給我們什么機會?」蘇仰聲音冰冷無比,呼吸有點紊亂急促,「孟雪誠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看你不知道嗎?任何一個小失誤都有可能被人匿名舉報,何況是這種違反章程的事情?所以請你告訴嚴廳長,他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希望孟雪誠在關于我的事情上有所失誤。」
你永遠不知道那些每天跟你擦肩而過的工作伙伴到底是人是鬼,蘇仰以前經歷過被內部同行匿名舉報和投訴,盡管他用成績和實力證明了自己有資格成為專案組的一員。可那些有心之人仍然沒有善罷甘休,揪著一個半個不痛不癢的小事情造文章,譬如他曾經跟齊笙調過一次班,第二天回市局的時候給齊笙帶了兩罐咖啡,也別某些人說成「賄賂」、「不正當交易」等等。
蘇仰自己可以不計較這些事,但孟雪誠不一樣,他是SST的隊長,再細小的問題都會被放大,甚至影響他的仕途。
雖然這件事是嚴慶提出來的,但如果真發生了什么意外,以嚴慶的身份,沒有人會把這筆賬、也沒人敢把這筆賬算到他頭上。
最后吃虧的只有孟雪誠。
那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蘇仰也必須杜絕。
何軍見他意志堅決,便不多說,他從口袋里拿出一串鑰匙遞給蘇仰:「這是安全屋的鑰匙,門上有檢測器,每次開門關門都會有記錄。另外,每晚九點到十點會關掉信號遮罩器,你可以給雪誠或者其他人打電話,只是對話內容會被全程監控,這一點希望你了解。」
蘇仰緊緊握著這串冷冰冰的鑰匙,凹凸波紋幾乎要融進他的掌紋里,匯聚成一條蜿蜒妖冶的小川。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試過被人這樣特殊看管、剝奪自由,說像坐牢也不為過。不論笑面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要的結果已經達到了——讓警方失信于市民,讓他失信于警方。
最重要的一點,成功讓他跟孟雪誠分開。
想到這里,一陣驚悸猛地掠過蘇仰的心頭,像是帶著無數砂礫碎石碾過,麻痹般的痛楚與窒息順著咽喉涌了上來。這感覺來勢洶洶,震得大腦里的弦嗡嗡作響,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他能抵擋住跟孟雪誠分開的煎熬嗎?
一天兩天可以。
一周兩周或許可以。
那一個月兩個月呢?
案子又會在什么時候結束?
笑面從來都不會讓他感受身體上的痛楚,而是變著方法,從精神、心理上折磨他。有那么一個小小的瞬間,蘇仰好像感覺到這附近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看,那是一雙墨黑色的眼球,瞳仁折射出一點寒光,被目光掃過的皮膚像是著了火,灼痛難忍。
「蘇仰,」何軍見他額上掛著汗珠,沒忍住問了句,「你不舒服?」
「有點。」蘇仰苦笑道。
何軍不明白蘇仰的糾結,只當他是真的不舒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走吧,我們現在過去,你早點休息。」
孟雪誠焦急地看著兩人在走廊上走走停停,短短幾步路硬生生走了三、四分鐘才走完,好不容易盼天盼地把他們從走廊的另一邊盼過來,何軍上來就是一句:「我送蘇仰去安全屋,五分鐘后出發。」
孟雪誠靈魂出竅似的「啊」了一聲。
他知道蘇仰要去安全屋,可沒想到這么快就去,他原以為要等到明晚……
何軍點了點手表,眼神在兩人身上來回晃蕩了一下,最后穩穩落在蘇仰臉上:「注意時間,我在停車場等你。」
蘇仰淡聲回答:「明白。」
等何軍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孟雪誠深吸一口氣,問:「你剛才跟何局說了什么?」
蘇仰聳聳肩:「沒什么,也就聊聊入住安全屋的基本守則。」
「蘇仰!」孟雪誠迅速壓低聲音,惱火地拽過蘇仰的胳膊,試圖用尖銳的目光割破他的皮相,露出精心包裹著的心臟。
「你就沒什么別的話想跟我說嗎?」孟雪誠的右手稍微用了點力,拇指抵在蘇仰的肘關節處,引來一陣酸酸麻麻的痛感。
「你想聽我說什么?」蘇仰輕輕抬起下巴,燈光在他臉鍍上了一圈溫柔的光暈,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孟雪誠,逐漸收窄嘴唇間的距離,聲音也跟著低了下去,「道別的話?讓你多注意安全,定時吃飯,好好休息?」
兩人呼出的氣息像是有了靈魂,還未觸碰便自動糾纏了起來,某種熟悉的感覺從各自壓抑著的情緒里緩緩滲出。
孟雪誠的本意是正經、認真且嚴肅地詢問蘇仰剛才跟何局的談話內容,這兩人一路走兩步停兩步,時不時瞄自己一眼,分明是在聊一些跟自己有關的話題,但又不想被本尊發現。奈何孟雪誠不瞎也不呆,身上跟裝了雷達似的,能感受到五十米內所有目光和視線,并且分辨出當中的意義、
蘇仰先前站在走廊對面看他的眼神,不多不少,恰好露出了那么一丟丟的難過。
孟雪誠一度想把這人捏在手里抖幾下,看看能不能隨機掉落一些藏著掖著的小秘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話沒問出幾句,先一步親上了。
矜持啊!底氣啊!
全沒了!
蘇仰緊繃的神色柔和了不少,他無奈地嘆氣:「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礙于只剩下三分五十一秒……」他眉尖輕動,似乎是在暗示孟雪誠作出以下兩種選擇:
要么繼續親,說不定還能附贈一個抱抱;要么立刻舍棄溫情,端出官腔談正事。
「……」孟雪誠咬咬牙,額角蹦出了兩根不合時宜的青筋,他毅然選擇了一個折中方案,「那就長話短說!」
還能節省一點時間。
蘇仰拉下孟雪誠按在自己胳膊上的右手,他抬起雙眼,眼底散發著清澈的光,虔誠真摯地說:「我愛你,注意安全。」
語畢,孟雪誠只覺無名指上一涼,似有什么東西緊緊拴住了他的血管,他急忙低頭一看,一枚陌生的戒指在燈光的照耀下,泛著淡淡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