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宗案子已經交給市局的禁毒支隊查辦了,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但還是想謝謝你跟墨顧問。」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孟雪誠的想象,他原以為只是一個老人吸毒、販毒的案子,可一旦牽扯到了集團式制毒,棘手的程度翻了百倍不止。章軒出身于白沅村,必須接受規定要求回避,在調查期間不許跟曹叔叔見面,案子的進展以及相關資料也不會透露給他。這幾張照片是他唯一能接觸到,最「大」機密了。
這種事情放誰身上都不好受,說不定市局還會傳召章軒去接受適當的「問話」。孟雪誠沒有類似經驗,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么美文佳句安慰章軒,畢竟他們隔著一個市,就算打官腔客套一句「有需要可以找我幫忙」也沒用,他們的手沒那么長,管不著霧海市的案子。
「其實我能感覺到白沅村藏著很多秘密,只是以前年紀小,被打一頓就老實了,根本不會多想什么。可現在看來,當年村長這么著急趕我們走,是怕我們在后山看見什么不應該看的東西吧。好像扯遠了……大清早給你打電話真的不好意思,希望沒有打擾到你休息。」章軒沒有讓空氣沉默太久,自覺接了一段話,「那我先掛了,再見。」
「嗯,再見。」
「誰給你打電話?」蘇仰剛醒來,聲音啞得不行,頭發凌亂地散著,幾個吻|痕囂張地印在他肩前。他撐起上身,拿過椅子上的外衣披在身上,他見孟雪誠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問了句:「怎么了?」
孟雪誠拉好他歪在一邊的衣領,把最頂兩顆鈕扣重新扣好:「昨天我們在堯州縣抓到一個吸毒的老頭,在他家搜出了六公斤的大|麻脂,還在后山找到一批廢舊的制|毒工具。」
霧海市,制|毒工廠。
當這兩個關鍵字組合在一起,他們只能聯想到笑面,笑面曾經在霧海市發展了規模最大的制毒工|廠,要不是花了一個月撬開當地落網毒販的嘴,恐怕警方轟了半座山都翻不到笑面的老巢。
蘇仰握上他的手腕,鎮靜地看著他:「我餓了。」
「知道,這就給你下去買吃的。」孟雪誠捏住他的下巴親上一口,「龐升十點才過來,多睡一會兒吧。」
「……我不想回醫院。」蘇仰將重量全都墊在孟雪誠手上,眼尾泛著饜足的淡紅和水汽,「到底要把我關到什么時候?」
「他們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自從文葉出事后,你就是省廳重點關照的對象。我昨晚問過何局了,他說等文葉好了你倆一起出院,正好讓你休息一段時間。」
「他們為什么不去關照江玄青?他也是專案組的人。」蘇仰嘴角一彎,柔和的目光驟然鋒利了起來,「是怕我私自調查?還是怕我跟當年一樣,選擇無條件相信齊笙,阻礙他們的調查進展?」
「不,無論是省廳、何局,還是我,我們都相信你。但現在笑面行蹤不明,很可能還在臨棲市,重點保護你也只是因為笑面曾經點名過你……沒有別的原因。」孟雪誠看著他烏黑的眼珠,分神間,仿佛從他眼底看見了無數交錯紛亂的畫面。
蘇仰垂下眼睫,遮去眼里的情緒,平淡地說:「我要笑面死,跟他是不是齊笙沒有任何關系。」
「隊長!」秦歸拍著門,充當起人肉鬧鐘,「隊長!你醒了嗎?」
孟雪誠走出來,關上門問:「什么事?」
秦歸繃住臉色,滯在半空的右手握成了一個拳,他咬著嘴皮,用發顫的牙齒在干裂的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剛才醫院通知我們……楚海走了,醫生說他能撐到現在,算得上是奇跡了……」
昨晚秦歸喝了不少,今早接電話的時候大腦還是暈乎乎的,所有的感知思維都被漿糊團在了一起。電話那頭是護士平鋪直敘的聲音,沒有半點悲涼,這樣的工作她像是有了上百上千次的經驗,可以用最冷靜、最條理的話音,宣布著楚海死亡的消息。
從他們接手這個案件開始,背后已經藏著兩條鮮活的人命;可當這個案件結束后,竟然還要多添一個數字。
救人救人,他們救下了誰?
秦歸狠狠一抹鼻子,壓平心底的不甘:「我現在去醫院處理剩下的手續。」
「你今天休假你忘了?」孟雪誠按住他的肩膀,「而且你這個樣子也沒法去醫院,回去睡一覺吧,醫院那邊我去處理。」
「我——」
「你什么你?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想帶著一身酒氣去醫院?」孟雪誠看了眼時間,直接把他往旁邊的休息室推,「別亂跑,好好睡覺。」
秦歸茫然地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孟雪誠下樓買了碗粥帶給蘇仰,回房時,蘇仰剛洗漱完畢,臉頰還沾著透明的水珠。他用毛巾擦了擦臉,接過孟雪誠手里的外賣.
「……楚海死了。」
蘇仰腦子嗡了一聲,扭過頭問:「他……什么時候?」
「今早,我現在得去一趟醫院。」說完,他親了一下蘇仰的額頭,又將他抱在懷里,艱澀地說:「我不想看不見你,不想跟你分開,一秒都不想……」
「咳,」江玄青站在門外清了清嗓子,「你們不關門?」
孟雪誠松開手:「我走了,你記住把粥喝了,如果覺得不舒服就——」
蘇仰用眼神制止他的話——門外還站著那么大一個身體健康、視力良好、聽力優秀的活人,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心里沒點數?
孟雪誠原本想說「如果覺得不舒服就抹點藥」的,但蘇仰的眼神盯得他背脊發涼,幸虧舌頭收得住,及時改口:「就——一定是這家店有問題,下次不吃他們家的東西了。」
江玄青:「……」
孟雪誠一本正經地轉過身,裝出驚訝的語氣:「你怎么過來了?」
江玄青:「……」
江玄青:「你不是要去醫院嗎?我跟你一起去。」
孟雪誠頓時疑惑了起來:「你?為什么是你?張小文和徐小婧呢?今天是他們值班。」
「他們在審毛啟仁,毛啟仁早上認罪了,承認自己通過暗網聯系野水,用兩百萬買了魏行的命。魏行是魏家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據說那時候他才三個月大……」
他一生的命運,都被金錢所操控。
這些消息壓得孟雪誠喘不過氣,有時候他寧愿不去看世界的另一面,這樣就不用接觸太多的陰霾。
……
西城私立醫院。
「這是楚先生的遺物,」護士從桌下拿出背包,裝進一個塑料袋里,「所有東西都在里面。」
「好,謝謝。」孟雪誠微笑接過,又問:「我們能去看看楚先生嗎?」
「可以,我帶你們過去。」護士把他們領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推開大門,「到了。」
這個房間非常簡陋,只放著一張單人床,沒有多余的儀器,溫度較普通病房低下幾度。
楚海就這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塊白布,幾道疤痕毫無生機地伏在他的臉上。
孟雪誠走了過去,對著他的尸體垂首鞠躬:「我們幫你找到黎衍了,他在等你。」
他將白布向上拉,緩緩蓋過楚海的臉:「安心吧。」
「雪誠,」江玄青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冷峻:「護士剛才說楚海是幾點死的?」
「七點零五,怎么了?」
實際上,孟雪誠并不想問出后半句話,以江玄青對尸體的了解程度,他不會無緣無故問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他的右腳腳心發紅,周圍有水泡。」江玄青掀開半側白布,露出他的右腿,「我去問護士借一雙手套。」
「江玄青!」孟雪誠喝住他,「這里是醫院,不是你的解剖室,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借完手套我再把理由告訴你。」江玄青面若冰霜,向門外的護士借來一雙手套。孟雪誠覺得腦袋都要炸了,從他醒來開始,消息一個接一個拋過來,如果楚海這邊還有什么意外的話……
江玄青戴好手套,用手指按上楚海的右腿。
少頃,他瞳底一暗,接下來的話徹底凍住了孟雪誠。他說:「從楚海死亡到現在,不過一個多小時,但他的右下肢已經出現了僵直。」
尸僵的發生通常有一定的順序,多數是自上而下,先從咬肌開始,其次為顏面肌、軀干、上肢,最后才是下肢。
孟雪誠仰著頭,呼出一口溫熱的氣,盯著天花板問:「所以你的結論是?」
沉默半響,江玄青冷不防甩出兩個字:「電擊。」
孟雪誠閉了一下眼,又睜開,像是有一根幼細的銀針拼命往太陽穴里鉆:「你開什么玩笑?」
江玄青繼續說:「但是他身上的電流斑不明顯,證明接觸到的電流并不大。」
孟雪誠咬著牙怒道:「這里是醫院,誰會用電去電他的腳掌?而且就憑這一點——」
孟雪誠倏地止住話音,瞳孔沉默地擴散著,那根銀針輕輕跳了一下,將他的思緒從深處勾了出來——
只有腳掌處長了幾個水泡。
「死者生前沒有明顯的反抗和掙扎,應該不屬于謀殺。」
「猝死的可能性很高,但也不排除是中毒。」
一幕幕碎裂的畫面在他眼前逐一拼湊起來,他聽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水滴在軟泥上,散發出淡淡的草青味。
龍華市經常下雨,仿佛每一個季節都是雨季。
半年前,他收到了學姐許靈給他的兩封邀請函,希望他能出席參加海景酒店的開幕儀式。
孟雪誠一口答應下來。
那是孟雪誠第一次跟蘇仰誰在同一張床上,他不敢睡著,一晚上都偷偷盯著蘇仰的背影,想要多靠近一點……
與他們一墻之隔的另一間房里。
沒人知道當晚發生了什么。
一個年輕的男人悄無聲息死在了大床上,他們簡單地勘察過現場,沒有可疑痕跡,也沒有外傷。
唯獨腳掌處,有幾個紅色的水泡。
恐懼無止境地延燒著,孟雪誠愣愣地看向江玄青,吐出的字音幾乎要將自己灼傷:「海景酒店,你還記得嗎?」